神仙客栈的日子一天天很平静地度过。

    每个人都是老样子， 一点没变。

    店里生意不好，新招伙计需要花费大量心力磨合。李道嫌麻烦，其他三个也嫌麻烦， 干脆不要。他们保留了四人组， 外加一个隔三差五从长安偷溜过来喝茶的有去。

    他不把自己当家里人， 因为他从不干店里的活。当然， 更不把自己当外人，因为从来不付茶水钱。

    按有去的话， 客栈里每个人都是随便抖落抖落，都能抖出几座金山银山的主。

    他区区一个贫穷的皇城土地，所辖不过方圆数里，怎好在他们跟前露财？

    幸好他不常来， 不然重明肯定得收拾他。

    重明惯常爱压迫他人取乐，见不得比他弱的在他面前得闲。

    任由被支使得团团转，要不是李道和朱雀和他一个等级， 也看不惯他们无所事事。

    又是很寻常的一天。

    重明见任由面色沉重的从外头走回来， 手上挎着的菜篮子都带着一股子丧气。

    “你怎么了？”他问。

    任由没回答他，心情不好， 不想搭理大魔王。

    重明一脸莫名的看了看李道， 又看看朱雀。

    李道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缘由来来去去不就那几个？

    这个人在他跟前受苦了，那个人在他眼前受罪了，感同身受的不要不要的。

    真叫他做点实事， 立刻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很巧，朱雀看见了，给二人解释。

    他手上端着茶碗， 正坐在客栈中央，浑身充满浩然正气，清冷的帝王霸气笼罩着神仙客栈。

    只听他不紧不慢的道：“街角住着个罗锅，今日任由见到他把码头的包袱扛在罗锅上挣钱，觉得格外可怜。”

    “隔壁村有个拐子，挑着货担子沿街叫卖，走起路来，叫人揪心。”

    “另一条巷子里有家姑娘，母亲偏爱弟，算把她卖给，不，应嫁给，一个老头。眼见着入土的年级，姑娘日日哭泣，任由深觉无能为力。”

    “昨夜骤冷，城外死了三五个乞丐，野狗啃食了身体，不得全尸……”

    到这里，朱雀停顿了一会儿，方道，“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令其悲凉，觉得凡尘无救。”

    重明“切”了一声，“他倒是救一救啊，又不是做不到。”

    朱雀和李道忽然抬头，很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任由居住的方向，“他真做不到。”

    重明道，“来去，都是一个穷字惹的祸，他真难过，咱们又不是一群守财奴，拿了银子去接济便是。天下不过这么点大，方寸之间，就算救活天下人，也不过少我指缝些微末钱财。”

    李道瞥了重明一眼，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惊讶，状若无意的问道，“你这么多钱？”

    重明一撩衣摆，很洋洋得意的坐下，“哼，不是老子自夸，论精明，少有神魔比得上我。”

    “当年他们都不爱地下水下那些闪闪发光的玩意儿，只要我，拼了命搜集。要知道，人族繁衍能力如此强大，又是奴隶的主要来源，他们当做货币通用的玩意儿，自然是要多多保留。”

    重明长叹一声，显摆道，“哎呀，当年老子征战八方，每到一处就把那处搜刮干净，到现在……”

    他没继续往下，给了二人一个嘚瑟的笑脸。

    李道很好奇，“具体描述描述？”

    重明嘴角差点没咧到耳后根，“世上的财货只那么多，上古神魔先搜过一通，封神之后，阴九家搜刮一通，留给凡人的少之又少。”

    “‘天下财富若有十，阴家独占九成九。’可这天下的财富，也只是我们搜罗后剩下不要的破烂罢了。”

    他很是感慨，话里话外无一不在彰显他的财富。

    “真想回到当初日日砸一人高的夜明珠玩耍的岁月，”他闭上眼睛，似是回味无穷，“清脆的响声，晶莹剔透的圆润，柔和温暖的光亮，如同满月来到你身边，更似山泉声声，催人入眠。”

    “所以你当初靠砸夜明珠的声音入睡。”李道神情复杂，很难想象，重明这老鸟当年居然这么奢侈！

    重明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你没听过，根本不知道有多好听。我可是特意安排了位落珠官，一刻不离候在身边砸珠子。”

    而后嘿嘿一笑，“不过夜明珠生的艰难，我也没过多久好日子。”

    李道：“……”

    她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神色古怪，“后来和我待一起那么久，你还怪能屈能伸的。”

    仗那会儿……直到现在，对比当年重明奢靡的生活，她实在穷的可怕。

    重明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我一上古大妖，又不弱，对生存环境没那么多要求。”

    李道：感情您老还觉着跟着我生存艰难呢！

    她转头看向朱雀，“你也是这样？！”

    朱雀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重明笑道，“当然不是。他和麒麟那几个，都是入世的，成天和凡人搅和在一起，哪能像我一样？最不露富的当属白泽，为了和那些一穷二白的反贼成一片。”

    等夜幕降临，任由终于恢复了精神，不再龟缩后院。

    李道是个很宽容的掌柜，只要不毁了她的客栈，一般都随便他们几个折腾。

    任由在客栈开了个书的场子，专门讲他写的故事。

    由于水平实在不高，且富有童趣，以至于只有孩童来听。

    每晚，客栈厅堂里闹哄哄的，孩子吵吵闹闹，任由白天还得给他们准备点心茶水。

    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讲的究竟好是不好，备点吃的，故事再难听，也有人为了零嘴来听不是？

    任由最爱讲的，是一只老虎的故事。

    它和森林里的动物和谐相处，锄强扶弱，温柔善良，乐于助人，和山脚的百姓相处融洽。

    重明极度看不起这个故事。

    老虎作为丛林王者，对其他生灵有天性的血脉压制，处于捕食者顶端，从来都是作为猎人出现。

    锄强扶弱，温柔善良。

    无论哪个字，都和虎不沾边。

    一言蔽之，他在胡扯瞎掰，还不是一本正经的胡扯，是毫无事实依据的胡扯，一听便知道他在瞎。

    重明抓了把瓜子，走到柜台边，对在后头皱眉不已的李道吐槽道，“任由的不是老虎，是凡人中的圣人。要是哪个老虎如他口中一般，那可真是——”

    “——丢人呐！”

    “他怎么不干脆那只老虎吃草呢？”

    “那不可能。”李道凉凉着，“老虎不吃草。”

    重明翻了个白眼，反问，“难道老虎善良？都是鬼扯，有差别吗？”

    “不对啊，”话音一转，他觉得不对劲，罕见地动了动脑子，“平日里，你和朱雀不是最烦别人吵闹？任由都把客栈折腾成菜市口了，你们怎么这么无动于衷？”

    “你看这地板，脏成什么样？天杀的人族幼崽，日日在你跟前闹，你竟还不动手赶人？”

    越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满脸震惊的看向朱雀，“你们也太宠着任由了吧！”

    忿忿不堪道，“老子怎没这待遇？！”

    李道没好气，“你一只鸟，还指望什么待遇？”

    重明道，“我是只鸟，任由又是什么东西？狗？兔子？总不见得是耗子吧？他胆子那么，要讨人喜欢胆子又的，还能是什么？”

    李道闻言，忽然被呛住，咳嗽了好几声，“确实是毛茸茸，挺讨喜的。”

    重明叉腰，好家伙，还真特娘是兔子。怪道见了狗就跑，但凡一点不对，马上躲草丛里去了，横竖就是不冒头。

    狡兔三窟，一家客栈，他一人占六个房间，还是天性！

    以后都不好拿这事嘴了，不然显得他气量多。

    孩子的话声越来越大，吵的重明脑壳疼。

    他想发飙，又觉得一大把年纪，还和三五岁的人族崽子动怒太跌份。

    顿时进退两难。

    为难之际，远远瞧见一个人影跌撞跑来。

    走近了看，竟是有去。

    得了，又来个蹭吃蹭喝的。

    刚想把积攒了一晚上的火气全发到有去身上，却见他哭丧着脸，一脸生无可恋。

    “你庙被人拆了？”重明下意识问道。

    谁知，还给他歪正着了。

    有去捂脸哭的大声，不见一滴眼泪。

    “和被人拆了差不多。”

    他对李道高声控诉，“上次契书遗失，你们总要去寻回。可寻了这些许时日，也不见寻回一张。合该我倒霉，长安城里正好有个捡到。在契书上瞎写一通，想当然以为土地庙有银子，愿意用寿命换我土地庙的银钱。”

    “他换了？”重明问。

    “他当然换了！”有去答。

    “你有钱吗？你没钱吧。”重明先上下量有去一眼，疑惑问道，而后，以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下了结论。

    有去悲愤，“我当然有钱！我有凡人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我是皇城土地，我怎么可能没钱！所有土地神里，我是最有钱的！”

    四连肯定。

    哦，确实挺惨。

    要是有人把他老巢搬空，重明怕是要直接毁天灭地。

    不过，也是因为有去弱可欺。

    换做他，谁敢？

    是故，重明脸上根本没表示出一丝半点的同情。

    有去心里的苦水简直要溢出来，“我求求你们快点把契书收回来吧。再别地主家没余粮了，土地神家都要掏不出一粒米了！”

    不就是少了点钱吗？至不至于？

    重明更看不上有去了。

    嫌弃明晃晃摆在脸上，瞬间就让有去看了出来。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重明的鼻子，悲伤到极点，话都不全，“你，你你你，怎么一点爱心都没有？”

    好歹一个屋檐下同住那么久，半点同情都不见，可谓令人心寒。

    见状，重明更是直接把鼻孔对着他，生怕不能再往他心口上插一刀。

    李道难得给有去解释了一回，他误会重明了。

    “和爱沾边的感情，他们都没有。”

    “独居的大妖，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绝不会浪费感情在其他生灵身上。”

    “因为独来独往，在洪荒时代一路厮杀生存下来，需要他们极其强大。”

    “弱者才需要爱来满足缺憾，强者，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

    算是在变相夸重明，重明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等他离开后，李道又给有去传音，“别看重明傻乎乎的模样，能存活至今的大妖，无一不能王者天下。论心眼，论武力，少有敌手。你的那点心思，就别在他跟前现眼了。和各种妖魔鬼怪勾心斗角千万年，他太懂了。”

    后面的话，本想告诉有去，却还是被她吞回肚子里。

    李道以一种极度欣赏的目光追随着重明的背影。

    知道重明为何一直蒙着眼睛吗？因为很少有人能站在那双眼睛面前。

    野性、凶蛮，带着天性的压制，让众生动弹不得的震慑感和骇然感蓬勃而出。那是天道赐给他的最漂亮的东西。

    没有经历过洪荒时代领地争夺战的生灵，永远无法意识到它们的可怖。

    作为顶级捕猎者，它们永远一击必杀。

    李道眼中带着点点光芒，看得有去怪毛骨悚然的。

    他猛地想到些什么，“不对啊，白虎星君不是为爱……”

    一直沉默的朱雀忽然接口，“所以他死了，四象星君只剩其三。”

    “这便是爱人的代价，一直蠢老虎罢了。”

    这话时，偏了偏头，转向吵闹的客栈中央，不愿将目光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

    朱雀，也是四象星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