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纷争开端 尔等鼠辈,今日我师祖在此,……
路华岭住在青柳成的时间很长, 在她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都待在这座城。
一个人的角落里,总是只有自己, 所有一切的热闹, 喧嚣, 都与她无关。
路家的长老, 不就是这样子?为了所谓家族的荣耀,毫不犹豫地牺牲几个人。
长老的名头, 总是听着好听,但哪个路家人,不想在家中安然守着富贵,而是躲到天下的一角, 苟且偷生,背负整个家族的孽障?
她厌恶这个人间,厌恶所有的人。有时也喜欢他们, 嫉妒他们, 更多的时候,还是厌恶。有时, 甚至想把这些吵闹的人们通通杀光, 换她片刻清静。
青柳城很美,杨柳环绕河流,白色的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开在长长的街道上。早上, 天还没亮的时候,白雾会厚厚的在河面上铺一层,宛若云层坠落人间。夕阳西下之时,橘色的火光烧满天际, 温暖到了骨子里。
她喜欢坐在家里,听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透过窗户,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这样,仿佛她也在那一场场热闹里。
可她又讨厌热闹。
曾几何时,她试图在节日庆典走到街上。可人群太过密集,时不时便会碰到她。每当被人碰到,路华岭心中的怒意便会蹭蹭上涨,恨不得直接动手将一条街的人通通了结。
其实,一个人也很好。
十五岁离开路家,三十年了,她都瑟缩在青柳城里。
少年时的花团锦簇仿佛一场梦,时常闪烁在她记忆深处,等看到现在的自己,不由苦笑一场。
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路家的长老竟是如此,她当年何苦费尽心机?何来的意气风发?
路华岭点上屋子里唯一一盏油灯,照旧看了下角落里的皂荚粉。果然,又被耗子啃掉了一部分。
伸手摸摸棉被,入手一片冰凉,湿湿冷冷,重重的压在床板上。
她一点都不想躺到床上。
邋遢着、懒惰着、拖延着、将就着,日子逐渐难过起来。
倒也不必如此艰难,只不过她不爱动。看不尽酸楚的人生后,想着能过一日是一日,便随意着。
地板脏就脏点,又不是不能下脚;房子破就破点,也不是不能住人;物件少就少点,含糊也能对付;棉被冷就冷点,冻一冻,冬天就过去了。等到开春,暖和起来,棉被就不需要了。况且,夜晚并不长。晚上坐着的时间长点,起床的时候早点,在被子里待着的时间,也就短了。
开茶壶,看着里头依靠茶叶碎末泡出来的茶水,感叹一声茶渣难洗之后,饮下最后一口冰冷的完全没用味道的茶,脱了衣裳睡到床上去。
路华岭没办法睡着,近日来,许是大限将至,许是山雨欲来,她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入睡。
想她不过四十五岁的年级,纵使贫困把她折腾的再够呛,也不至于孱弱到要死的地步。
如此看来,便是有事要发生了。
路家长老有一份该死的天命预感,最近,在她身上愈发强烈。
路华岭躲在被子里长长叹息一声。
当年那股子盛气凌人气势早就没了,现在的她,只想日复一日的等死,等到路家来荒野给她收尸的那天。
连混吃等死都这么难,这世道,还真特娘的操蛋!
路华岭难得脏话骂人,可一想到路家好事没她份,坏事全是她处理,还是止不住的光火。
隔壁那家客栈神经兮兮的,整间客栈都不对劲。路华岭都不敢演算,生怕给她算出点变故,把自己牵扯进去。没成想,还是躲不开。
幽冥河水渗进她屋子的那一瞬,路华岭不由自主开始咯咯架的牙齿在提醒她,是时候该算上一卦了。
只要和她沾上,都有因果。若不推演,如同坐以待毙。
“娘的!”
路华岭一边掀开被子,又从床上下来,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兽骨拽出扔到桌子上,骂骂咧咧开始算命。
算到一半,结果堪堪显现,耳畔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师——祖!!!”
所以卦象在她脑海中再次消失。
路华岭再无法静下心来,因为外头已经闹开了。
火光冲天,话声、马蹄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纷涌而至。
而在旁边不远处的神仙客栈里,李道满脸呆滞看着一高高壮壮的黑胖子冲进门。
刚一进门,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鼻涕眼泪齐飞,全刷在她衣裳上。
朱雀:……
重明:……!
任由倒吸一口凉气:……此乃真汉子也!
只见来人满脸络腮胡,一副凶相,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好相与。
他刚抱住李道的大腿,便被李道下意识的踢飞出门。
“啊!”
一声惨叫后,络腮胡连滚带爬的又回来了,他哭哭啼啼,“师祖,是师傅让我走投无路便来投靠您老人家的!”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李道更是一脑门子问号,皱眉沉声道,“你认错人了。”
这黑大壮看着蛮横,一身腱子肉吓人的紧,想不到格外娇羞。
李道才拒绝,就见他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粉嫩嫩的手绢,对着眼角一通细致擦拭。
动作分外轻柔,举止有度,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重明嘴角一抽,差点崩掉高冷的表情。
而后他如受了天大委屈不敢的媳妇儿似的,用手绢半捂着脸,开始向夫君娇滴滴哭诉。
“师祖,您不知道。江湖那些恶人们觊觎咱家棍法,伤了师傅不算数,还想将我赶尽杀绝,逼我把棍法交出去。我得了师傅的吩咐,将他藏起来后,马不停蹄的来找您。现在,可算是回到家了。”
任由看着他一脸横肉如泣如诉的模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得自戳双目。
李道面上不动,实则心里已是万马奔腾,早就伸出一双手,狠狠掐住跟前这胖子的脖子,将他摁在地上一顿暴揍。
能不能给老子好好话?!!!
眼下最淡定的,还是朱雀。
想来,这个黑胖子就是易生欢。
头顶破烂的屋檐,断掉的房梁木上伸出根根锋锐的刺,还不停往下滴水。外头马蹄声渐近,光听着声音,都知道来者不善。面前还站了个格外闹心的人……
朱雀表情不变,只是看易生欢的神色越来越冷。
他还弄坏了门,想把他关在外头都不行。朱雀想。
李道闻言,默默地摊开右手。
易生欢擦眼泪的悲伤表情都没来得及收,哭唧唧的问,“师祖,你作甚?”
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李道粗声粗气道,“棍法呢?给我!”
易生欢吸吸鼻子,“师祖,我没有啊。师傅对我是言传身教的。”
好一个言传身教!没有棍法,那群江湖人脑子有问题?抢的什么鬼?
许是读懂了李道的疑惑,易生欢主动解释,“师祖,他们是要把我抓起来,关在家里教他们判官棍法呢。”
任由听的几乎吐血。
好家伙,居然还是个强取豪夺的戏码!
也不看看自己长的啥样,还关在家里教。就你这姿态、这模样,多看一眼都糟心到家了。还学棍法呢,见着你就当场气死了!
李道听完同样是一言难尽的表情,“……放心吧,他们不会把你关在家里的。”
易生欢一甩帕子,幽怨道,“师祖,他们已经在后头追来了。咱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这一回,李道的表情有些古怪,语调都变了,“你是,你踢坏了我家的大门,还把一拨人拉上门来找茬?”
易生欢理直气壮,“师祖!不是我把他们拉上门找茬,是他们来找咱们的茬!想偷走我们的棍法!”
重明简直被他烦透了,给李道传音眼色,“李道,我干脆把他杀了算了。活的棍法图,死了就没了。”
李道:“王公明呢?”
千叮咛万嘱咐,威胁也威胁过了,不还是被他传了出去。
凡人果然不靠谱。
重明头脑发热,直接道,“一切杀了,省事!”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杀都杀了,左不过天罚都要下来,干脆多杀几个是吧?”李道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嘲讽意味浓厚。
重明心头一梗,忘了还有个天罚存在。
此时,人马已至。
柳客青正好在为首的那列里,摇扇笑对众人。长的雌雄莫辨的西域的脸,却学隐士穿了身青色的纱衣,美的更加妖孽。
“李掌柜,我们又见面了。”起话来,总是柔声细语,给人一种青楼倌的感觉。
“您的店,是怎么回事?”他失笑,抬手,指了指上方坍塌的房檐。
朱雀彻底不想再管这里的破事,转身回了楼上,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点不拖泥带水。
见朱雀离开,任由悄悄给重明传话,“我们要不要也走啊?感觉没我两啥事。”
重明恨铁不成钢的把他骂了一顿,“这种看热闹的好时候你都想走,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任由瞬间恍然大悟,眼冒精光,把这场面盯得死死的。
李道深吸一口气,刚准备把易生欢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就听他气势如虹道:
“尔等鼠辈,今日我师祖在此,岂敢放肆!”
一根长棍横在身侧,他往哪儿一站,给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李道手一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看见易生欢很有指向性的来到了她身边,坐实了她传中的判官棍法师祖的身份。
重明眉飞色舞,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激动的不行。
“师祖?!”有人惊呼。
易生欢本就生的凶神恶煞,他胸有成竹必胜的样子很能唬人。
话一出口,霎时吓住了一干江湖人。
“那女的是他师祖?他师傅是王公明,那王公明的棍法岂不是那女的教的?”
“怎么可能?!王公明多大岁数了?这女的才二十多……”
“该不会修了邪法,容颜永驻……”
“王公明的师傅,我们要不要赶紧撤……”
“神仙客栈就是东南方向那家开了好多年的黑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东南的黑店?他家不是开了好多年了?什么来历?”
“……”
李道很努力的挤出一张和善的笑脸,试图解释,这件破事她不参与,你们爱咋咋地。
可惜,易生欢没给她话的机会。
他怒喝道,“竖子今日休想离开!我师祖在此,定要将尔等斩尽杀绝!”
李道:……
“吭!”
“铿!”
“刷!”
话音刚落,若干兵器齐齐亮相,做足了战斗姿态。
李道:……我不是,我没有,我真的不想架。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她最大的善意,哈哈笑道,“大家搞错了,一本棍法,不值一提。不成器的东西让大家见笑,见笑。”
见众人不为所动,李道尴尬的愣了一下,然后招呼任由,“任由,快!拿点吃的喝的出来,来者皆是客,好酒好菜招待着。”
她见柳客青笑的邪性,心中不由警惕起来。
只怕,这是不能善了。
这时,人群分作两侧,从中间不紧不慢的走出一个人来。
有人唤的分明,“聂盟主。”
武林盟主——聂焱。
聂焱此人在江湖上风评不好。
他刚当上盟主那会子,重明就和她八卦过。
聂焱一个穷子,他爹娘费尽心思、几乎是耗尽家财把他培养的文韬武略,还给他娶了房漂亮媳妇儿。只可惜他媳妇儿脑子不清楚,成日和他爹娘作对,成功把两个老人家气死。
中间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可重明去查清楚了。是他夫人偷偷卖了侄儿,又把侄女送到县令床上保他荣华富贵,唯一的妹妹,也送到了上官房里做妾。
媳妇儿把爹娘气死,聂焱也不好再留着她,于是名正言顺又休了这个对他往上爬毫无用处的老婆。
一个女人,气死公婆,谁还敢要?
最后沦落风尘,不得好死。
还是被聂焱弄死的。
聂焱当时要娶上一任盟主的女儿,不好留着前头那位夫人在青楼里,于名声不利,直接派人杀了她。对外只是遇上了心怀不轨的恩客,命不好。
但江湖上的人也不是傻子,这么多事情集结在一处,谁都能琢磨点味儿出来。
反正风言风语的,也没证实。除了重明这种上天入地也要把人老底扒出来的奇葩,还有谁知道细节?
李道脑袋里胡乱想了一通,一晃神的功夫,聂焱已经走到跟前。
这一刻,重明浑身霎时紧绷,身上的羽毛根根竖起。李道眼底一片冰凉。脸上的笑意不复,满面冰霜。
“我好像,不想与人为善了。”一字一句,如数九寒天,声音冷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