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三口之家 发黄的油纸伞面,竹制的伞骨……
“我曾经, 遇到过神灵。”
阿枝半躺在床上,对着旁边墙缝里刚长出来的一根野草喃喃自语。
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没和任何人过。
连爷爷和妹妹阿桠都没过。
墙壁破了一个大洞, 风呼呼往里头灌进来, 加上近日接连的大雨, 让整个屋子都发潮, 长了杂草。
阿枝伸长脖子,依稀能看到破掉的墙壁那处, 长了一圈毛茸茸的青苔。
床靠着墙,爷爷害怕他摔下来。
墙上也长草了。
阿枝好几次想拔干净,却又害怕。
草是最后陪着他的伙伴,要是连它们都走了, 还有谁陪他?
可是草不拔掉,阿桠和爷爷回来睡觉会生病的。
阿枝很纠结,瘦的皮包骨头的脸皱成个老头。
屋子里很干净,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破桌子, 两把凳子。
一把凳子断了两条腿,拿根烂木头撑在中间;另一把稍微强点, 只断了一条, 平时阿桠会笑嘻嘻地保持平衡坐在上面。
全家只有她这么机灵,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也坐的稳稳的。
自从上次他上山砍柴被倒下来的树枝压断腿,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阿枝明白的,他已经七岁了, 是个懂事的大孩子。
他也希望自己能早点好起来,然后就能帮爷爷多干点活,爷爷也不用在下雨天,老寒腿抬都抬不起来的时候, 还得上山给他采药。
爷爷今天去镇子上了,家里种了几把油亮亮的青菜,镇上的大户人家就喜欢他们菜秧子,鲜嫩的很,能多卖点钱。
为了照顾好它们,爷爷夜半都不敢熟睡,生怕村里的狗和不懂事的孩子过来糟蹋。
他可得快点好起来啊,阿枝有些着急。
又动了动两条腿,一动,痛得他浑身冷汗直流。
阿枝咬牙,不敢出声。
现在爷爷和阿桠都不在家,喊了他们也听不见。
一旦喊习惯了,要是他们在家的时候也喊出来,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阿枝是个男子汉,再痛也不能喊。
爷爷和阿桠已经够辛苦了,他不能再添麻烦。
大夫了,孩子的力量很强大,一会儿骨头就会长好。等他再过一段日子,把骨头长好,就又能下地干活帮爷爷。
一想到这儿,阿枝又高兴了一点。
真希望日子快些过去,要是能直接跑到他腿变好的那天就好了,阿桠和爷爷也不用吃这么多苦。
他叫江阿枝,妹妹叫江阿桠。
阿枝,阿桠。
镇上老先生给起的名字,树木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以前经过书院,好羡慕能在里头读书的孩子。
可阿枝明白,他还得养活爷爷和阿桠。他是家里唯一的依靠。
世上不只有读书一条路,他也可以努力让一家人日子变好。
阿枝默默攥紧了拳头,再次观察了一遍他的腿。
他每天都要检查情况,看下恢复的怎样了,能不能开始下地干活。
要是可以再见一次神仙姐姐就好了,这一次,他已经想好他的愿望。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出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枝知道,这是阿桠开栅栏门的声音。
她总想让自己休息好,连开栅栏都心翼翼。
“阿桠!”阿枝探着脖子喊了一声,好叫阿桠随意一些。
做饭的地方在门口,阿桠做好了才会端进来。
听到声音,阿桠傻乎乎的脑袋伸了进来,同样的瘦骨伶仃,朝他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
“哥,你睡醒了?”
阿枝笑着点点头,“嗯”了一声,刚想点什么,就看见了阿桠脸上的伤。
“你怎么了?”他焦急道。
心里一急,不由挣扎了一下,想像从前一样跑到阿桠身边。没想到,一动,痛的他眼冒金星。
阿桠急忙跑到阿枝面前,“哥,我没事的,只是路上摔了一跤,脸着地砸到石头了。”
“真的吗?”阿枝半信半疑。
阿桠笑,“当然是真的啦,你还不知道我?走路总是不看路,人家老叫我疯丫头呢!”
阿枝心疼的摸了摸阿桠的脸,叮嘱她,“下次走路看着点,别再摔了。”
阿桠浑不在意的笑着,“没事儿,咱哪儿有那么金贵,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姐。”
看到阿枝一脸不赞同的表情,阿桠没给他话的机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来一碗黄色的糟。
“看,醋大爷送给我们家的醋糟。他有好多剩,家里的鸡鸭吃不完,就给我分了一大碗。哥哥等着,我现在就做饭去。我还挖了野菜呢!煮一锅,味道可好了。”
她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刚走出门,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桠立刻把眼泪擦干,不敢让哥哥瞧见。
村里的恶孩子总欺负她,今天又把她推在地上,还把她抓起来,让他们用脑袋撞着玩。
现在她一动,浑身都很疼。
阿桠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撩起衣服看,肚子上全乌青发黑了。
外头升腾起一阵阵雾气,阿枝知道,这是阿桠开始做饭了。
饭做好后,爷爷正好到家。
今天爷爷回来格外高兴。
他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子,笑的脸上全是褶子,皮肤全都皱做一团,“阿枝阿桠,看爷爷今天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等阿桠把一大碗稀稀的黄绿糊糊端上桌,定睛一看,雀跃道,“是肉包子!”
“对!今天菜卖了好价钱,爷爷给你两买包子吃。”爷爷走到床边,背后跟着阿桠。
他摸摸阿枝的脑袋,把包子给他们兄妹两一人一个。
“快吃吧。”
满脸带笑的完,心满意足的坐到几要坍塌的桌椅上。
阿枝阿桠一愣,“爷爷,怎么只有两个?你怎么没有?”
爷爷嘴一咧,露出黄的脱落的牙齿,“爷爷不要,你们孩子才吃包子,爷爷不爱吃。大人才不爱吃包子呢。”
阿桠眼睛一下就湿了,“爷爷你骗人,隔壁妞妞的爷爷最爱吃肉包子了。”
阿枝看着手里白白胖胖的肉包子,也吃不下去了,心里酸酸的,“爷爷,你吃吧,咱家现在只你在干活,要吃的好点才行。我是孩子,大夫都了,孩子恢复的快,我不要吃肉也能好。”
爷爷声音涩涩的,“诶,都是好孩子,爷爷老了,不用吃好东西,你们日子还长,现在不吃好点,以后长大了啊,身子没养好就糟了。爷爷半截身体入土的老头子,吃什么肉啊?”
“你们看,呼呼呼吸溜吸溜吸溜……”传来一长串喝糊糊的声音,“我老头子喝糊糊喝习惯了,早就嚼不动肉了,你们吃,你们吃。”
江老头话时,整张脸都透出一股可怜相。尤其是对着两个孩子的笑,更令人揪心,见之酸楚。
“爷爷是个大人,根本就不用吃饱。”他很骄傲的对孙儿们,“想当年啊,爷爷就是因为一顿一个馒头就能吃饱,才被主人家喜欢,走到哪儿都有活干。别担心爷爷,把包子吃了。阿枝,你最得补补,腿还没好呢,得吃点好东西。快吃吧孩子们,这家肉包子镇上可有名气着嘞,爷爷费了老大劲才给你们排队买到。”
江老头大口大口往里吞糊糊,一只手下意识擦了擦衣角,显示出局促和紧张。
他想到自己去买包子时的窘迫,想到街上的人对他异样的目光,想到他舔着老脸求老板娘给他少算一文钱的低声下气……
没办法,江老头心酸的想,都是为了孩子。阿枝的腿没法拖下去了,能多攒一文算一文。早点攒到钱,早点治好他的腿。
乡下人,没了腿,这可怎么活啊?
江老头满心绝望,却还得对孩子们强颜欢笑,不敢叫他们看出异常。
就在这时,阿桠脸上忽然冒出豆大的冷汗,她慢慢地从床沿滑了下来。
阿枝扑了下去,“阿桠,你怎么了?!”
“孩子?!”
江老头扔了碗筷,“孩子!”
他把阿桠一把抱住,不让她摔在地上。
衣裳很短,遮不住全身,大冬天的冷的人瑟瑟发抖。在这时,衣裳下露出的一截肚子。
江老头一看,乌黑一片。
他忙把这个六岁大的孩子衣裳撩起来,看到的画面让他瞬间落泪。
他哽咽道,“好孩子,爷爷的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肚子怎么回事啊?全都发黑了,怎么回事啊?!”
他急的手足无措。
此时,阿桠才痛的声哭出来,那是极度压抑、克制的哭泣,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
“爷爷,”她有些喘不上气,“是妞妞和她们,往我肚子上撞,她们不和我玩……”
阿桠终于哭了出来,即是无法容忍的疼痛,也是克制不住的委屈。
为什么她们总要来欺负她?
她只是想帮家里多干些活,为什么就要她骂她?
为什么啊……
阿桠的意识逐渐模糊,她始终想不通,同一个村子的伙伴,为什么要合起伙来她当游戏。
“妞妞……是林大婶家的妞妞!”阿枝大喊,“爷爷,是她家!”
江老头被阿桠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好半天听到阿枝的喊声,才回过神来。
他牢牢抱住阿桠,语无伦次,“阿桠不怕,爷爷这就带你去妞妞家。妞妞人,要叫老林家的带你看大夫,阿桠不怕,阿枝不怕……”、
江老头带着阿桠去林家讨法,却被拒之门外。
他在门口用力拍门,拍的左邻右舍都听见,“老林家的,开门!你家妞妞把阿桠伤了,你们得带阿桠看大夫!”
“老林家的,别躲!你们得给个法!”
“老林家!……”
只可惜,他拍了一天的大门,始终没能把这扇门拍开。
不止如此,林家媳妇受不了江老头的骚扰,放了条狗出来咬人。
她站在院子里,听外头的狗吠声,和江老头惊恐的骂声,得意洋洋。
嘴巴里不干不净,大骂,“你当谁家都和你家一样呢?一家子穷鬼,好端端的讹人起来,真当我林家怕你们不成?!我家妞妞多乖的孩子,能和你家那疯丫头玩一块儿去?!不怕告诉你,我叮嘱妞妞多少次,妞妞早就记住了。你家两个脏孩子,连碰都别碰,虱子跳蚤不知道多少,又脏又臭,谁爱搭理你家?我家妞妞多干净啊。你家野丫头不知道滚哪个山沟去,还赖上我家了?我妞妞只在村里和其他孩子们过家家,和你家那个能一样?六岁就得上山,摔哪儿去了都不知道,硬生生赖起人来。呸!不要脸!”
“滚!死畜生!滚开!”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
听见连连的狗吠,林家媳妇儿隔着大门,摆出了一副看乐子的表情,仿佛能透过木门见到外头的一切。
阿桠的身体逐渐变凉,天也慢慢黑了下来。
感受到阿桠的气息越来越弱,江老头越发着急。
他没有银子救阿桠,哪怕是拍破了大夫的大门,大夫也不会管。
是妞妞做的,林家得担起责任!
可他们不开门啊!
江老头急的哭了出来。
他声音明显嘶哑的大喊,谁听了,不道一声可怜?
“老林家的,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你家妞妞欺负人,阿桠就要死了,你们得负起责任啊!老林家的,开开门啊!老林家的!”
“砰砰砰!”
拍大门的声音一直不停,喊声越来越凄厉。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邻居怕事,纷纷躲在家里。
只是江老头的喊声实在难以忽略,少不得在家议论几句。
“你这妞妞,不会真害死人吧?”
“谁知道?害的又不是咱家。”
“一个孩子都能害死人,以后离她家还是远些的好。江老头喊的也太渗人。”
“也真亏林家能沉得住气,这么喊,夜半也不怕做噩梦。”
“他林家向来是个混不吝,妞妞一个姑娘,被养的能杀人,也是吓人。”
“平常人听了这声,哪个能去出去看看?偏就他林家,不占理还不饶人。”
“要不,咱出去看看?”
“你不怕江老头赖上你?我可告诉你,不是咱的事,少管。林家又不是好惹的,别做好人惹一身腥。”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头劈下一道闪电,照在祖孙二人身上,凄惨中带了三分可怖。
“老林家的,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啊!”
“我阿桠的命!”
伴随着电闪雷鸣,外头传来两声凄厉至极的呐喊,听的人没来由揪心,更觉阵阵头皮发麻。
喊声,像是恶鬼索命,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进行最后的呐喊。
再没有声音了。
不知是谁,开了门,只瞧见一串浅浅的、几乎被雨水冲刷完的脚印。
江老头等不住了。
等林家人良心发现,倒不如拼死去敲大夫的大门。
好歹是个大夫,可怜可怜他们,救阿桠一条命,他给人当牛做马报答。
阿桠,别怕,爷爷带你去找大夫,不找林家的恶人。
爷爷错了,该一开始就带你去找大夫的,爷爷糊涂了。
林家人顶什么事?他们又不会医病,阿桠,你喘喘气啊。
阿桠,都是爷爷的错,爷爷糊涂,爷爷该给你找大夫……
阿桠……
阿桠……!
阿桠!
江老头死在了翻山去找大夫的路上,当时阿桠被他扔了出去。、
死的很普通,人摔了,他背上的阿桠飞出去撞在一堆碎石块里,彻底断了气。
年迈之人大悲之下,力气用尽,摔在地上再没起来。
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两步的距离。
三口之家,临死的时候,离得挺远。
两祖孙断气的那一刻,阿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从床上跌落在地,本就断了的腿,再次受伤,痛的他当场晕厥。
不知大雨下了多久,当一切回归平静,只剩大雨的哗哗声。
黑暗中,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男人缓缓而来。
那一瞬,风息雨止。
伞下金色的锁链环绕,一抹红光从地上跃出,在伞面开出一朵血色的彼岸花。
男人淡淡的扫了一眼他的伞。
发黄的油纸伞面,竹制的伞骨,红光映照下,伞骨显出人类骨节的模样。
他道:
“好重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