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准确找到了安有余的位置。

    房内， 一个硕大的水缸摆在角落里。

    此时，水缸里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

    “安有余，出去把他们拦住！”声音透过水声， 莫名空灵。心知住在水缸里是个妖怪的安有余， 只觉此声可怖， 如幽灵鬼魅般缚骨随行。

    安有余并不把吞天的话当回事， “之前来了那么多人，没一个中用， 左不过是管家又请了一堆吃白饭的，领了钱就会走人。”

    吞天无法离开它疗伤的水缸，先头用尽全力，也不过制造些幻境出来， 却被一眼识破。

    他暗道安有余蠢货，若非他伤势太重，无法选择， 怎会让如此蠢笨如猪的人做他手下？！

    吞天怒道， “本座无法离开水中，这次老头子叫了我曾经的死对头来， 你若不把他们赶走， 他们必对本座下杀手。本座若死，你也别想好过！”

    “你和我的契约还在，你若背叛，不得好死！”

    这句威胁意味满满的话， 陈述的是一个事实。

    人和其他所有生灵结成的契约，都比人和人之间的契约来的牢固，必须遵守，谁都无法改变。

    只可惜安有余没明白。

    他听到了吞天的前半句， 悟出别的意思来。

    既然能杀吞天，也一定能帮他摆脱这个可怕的妖怪的束缚。只要蛇妖一死，世上再也无人知晓他的过去，他就是光明正大的黎家大少爷，一个不需要管家天天找道士收妖的正常人。

    安有余极力掩盖心底的激动，不动声色道，“好，不过是几个臭道士而已，本少爷这就去把他们赶走。”

    他几乎是冲出去的，害怕吞天回过神来，把他抓回去，以他为人质，赶走收妖之人。

    安有余赶到院前，李道和重明闲庭信步走来，背后黎管家一路跑，气喘吁吁。

    看见自家少爷出现，脸色一苦，以为又和从前一样，要百般阻拦，作幺蛾子。

    黎管家苦口婆心劝道，“少爷，这次老奴寻了有大本事的道长前来，一定帮您把院子里的妖怪收服！”

    完，死拽住安有余，把他制服，生怕他大吵大闹。

    另一边，拿眼神示意李道二人快快行动，莫要延误时机，让他家少爷挣脱。

    李道莫名其妙，像看傻子似的，看黎管家招呼黎家人各种动作。

    在她看来，很明显，黎家少爷不想搞破坏。

    安有余试图摆脱黎管家，“哎，别拉我，别拉我。”

    “别拉我啊管家……啧，你这狗奴才，给爷滚！”

    他一脚踹开黎管家，粗鲁的言语和行动，让黎家人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少爷。

    尤其是黎管家，从未被黎行简过一句重话，今日却被如此羞辱，不由老泪纵横。

    安有余不管黎管家是不是在哭，他扑到李道跟前，急急问道，“你们是不是能收服那个妖精？快，快，收了它！都是它威胁我，让我做坏事。是它吃人，把黎府的人都吃了。快收了他你们！黎管家！黎管家！”

    他高声呼喊，要让黎管家把家里每日消失下人的事告诉李道。

    黎管家眼角的泪还没收起，听到安有余，在他眼中，是黎行简，叫他。于是忙不迭收起眼泪，只当他的少爷被妖精迷了心窍，一时慌乱，才会失态。

    黎管家抹抹眼角上的泪痕，正欲些什么，却见他眼前的“黎行简”直突突倒了下去。

    “少爷？少爷！”

    随着黎行简的身体不再动弹，黎家瞬间一片大乱。

    李道和重明冷眼看着这场闹剧，面无表情。

    习惯了，每次都是这样，凡人总是这般叽叽歪歪，一点事大呼叫，跟天塌下来似的。

    此时的神仙客栈内，任由正在大骂藏在安有余身体里的黎行简。

    任由想过黎行简一个少爷不会干活，可没想过他这么不会干活。

    连端盘菜都端不稳，直接摔在地上，盘子碎的一片一片的，地面一大块脏兮兮的，让人连脚都踩不下去。

    气的任由破口大骂，“你的什么都不会干！我招你回来作甚？！手脚再不麻利点，信不信我一口吃了你？！”

    刚来的时候，黎行简面对任由的吃人威胁还会害怕。毕竟，谁知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人，会不会有吃人的癖好？可每次任由一生气，就用吃人威胁他，威胁到现在，他都麻木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

    黎行简知道任由脾气好，心里叹息自己不会干活，懊悔之余，只是给任由道歉。

    “任大哥，我会把大厅收拾好的，您先去忙自己的就成。别管外头的事，我能处理。”

    黎行简本意是安抚，结果听完他的话，任由更生气了。

    “我不管？！我不管，你还要把我家弄成什么样子？”声音越来越大。

    “的好听，让我别管，留到晚上，李道不高兴，骂的还是我！像你这种无用的凡人，除了给我们当盘菜，还能有什么用处！你知不知道我们……”

    又来了，黎行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知道任由也就是爱嘴巴上吓唬人，不怕他。客栈其他人神神叨叨的，要不就脸色黑黑不爱话，那才吓人。

    而且任由翻来覆去也就是威胁吃了他。

    怎么可能？

    都是人，就算他是个神仙道士，也不能吃人吧？

    邪魔外道就不会帮他了。

    在任由的骂声中，黎行简忽然感觉身体一空，他低头一看，只见安有余的身躯化成粉末，如同轻飘飘的纸屑被烧着，晃悠悠向上飘摇。

    黎行简震惊，张了张嘴巴，隐约看见自己透明的身躯，想起曾经看过的志怪书籍。

    莫非，他此时已灵魂离体，变成一个鬼？！

    意识到这点，巨大的悲伤瞬间笼罩着他。

    好不容易找到个有能耐的神仙帮忙，结果居然没活到神仙把他救出来，直接就死了。

    还是死在一个穷子的身体里！

    他朝任由看去，想叫任由帮忙。

    毕竟任由当初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同，现在，是否也能看到他的魂魄？若是能和他的魂魄对话，能不能把他带回黎家……

    黎行简想抓住任由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见客栈内再没有任由。在任由站着的位置上，一只巨大的、威猛的白色老虎，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了他……

    刚才任由话急促，一时没收回来。话音没落，黎行简寄居的肉身就消失了。

    任由皱着眉头，看向黎行简的魂体，他正一脸惊慌。

    任由问，“你慌什么？”

    好像他要吃人一样。

    黎行简欲哭无泪，听到老虎正对着他咆哮嘶吼，差点把他的魂魄都吼散。

    过了好一会儿，任由才后知后觉，“哦，你现在是魂体，能看到我的真身。”

    真身？！

    黎行简差点吐血，感情它原来是只老虎。难怪天天威胁吃了他，还以为吃人是学市井泼妇骂人，没想到是根据它的实际情况做出的具体威胁。

    娘的！

    没等他话，忽然来了一股巨大的牵扯力，揪住黎行简往远处拖去。

    黎行简脑袋一昏，再次醒来，看见的便是哭天抢地的黎管家。

    他还以为在做梦，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黎管家？”

    迎接他的，是黎管家惊喜交加的面容。

    手上柔软的触感带着温度，对，是黎管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手臂、双腿、全身，一愣。

    想到了什么，冲到水池边，看见了属于黎行简的脸。

    他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看见李道，看见重明，看到了熟悉的神仙客栈的人。

    他们到做到，把他变回黎行简。

    黎行简差点哭出来，作为安有余度过的每一天，都让他差点发疯。

    包括安有余的记忆，那些成为安有余之后的日常，让他想要呕吐。

    他永远无法忘记，目睹那具身体的母亲被人摁在床上的情境。更无法忘记，他作为安有余被一群年迈的妇人扑倒的场面。厚重的脂粉糊在他的脸上，银钱洒上凌乱不堪的床，日日夜夜，望不尽的绝望。

    所幸，他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迫切的想搞清楚状况，而黎管家和黎家众人同样不明所以。

    重明带着嘲讽的语气，凉凉给他解释，“人心不足遭反噬，被你捡了个便宜。和妖怪定下的契约被天地规则限制，他敢背叛吞天，自然不得好死。我就吞天是个恶妖，其他妖怪哪会让凡人签订身殒神消的契约？”

    李道淡淡道，“那也是他背叛在先，让我们降妖，已经是对吞天最大的背叛，死的再惨也不为过。”

    李道不愿多言，摆手道，“你给黎家人解释，我们解决完这里的事情，自会离开。”

    重明还贱兮兮的补上一句，“江湖不见。”

    他们抬头，看见黑雾笼罩在黎家上方，不见天日，可府邸之中却明亮如在晴天白日之下。

    所有人的心，不由自主的剧烈跳了起来。

    重明问李道，“他不逃？”

    按理，一旦契约消失，吞天应该能感受到自己被背叛，还不跑等死吗？

    李道轻笑，像在笑吞天的不自量力，“我从不没准备的仗。”

    她示意重明往上看。

    金色的符文化作一道金色的樊笼，牢牢把黑雾罩住，符文形成的金色闪电在黑气中劈开，像要把黑雾散。每劈一次，黑雾便会变薄一层。随着最后一次无数道闪电齐齐炸开，黑雾霎时消散，金色的符文牢笼渐渐溶解，慢慢下沉，再度收束回李道的手心。

    重明看见她脸上金色符咒蔓延，如同草木枝丫疯长在脸上之后，又在眨眼间消失，仿佛是他一时眼花错看。

    但重明知道，他没看错。

    属于李道的天地祝福纹路，是金色的，象征强大而恢弘的绝对力量。

    吞天的，是细嫩的粉色，如同生命初开。

    李道推开门，走了进去。

    重明神色复杂的跟在她背后，眼中警惕、向往、羡慕、憧憬、自惭形秽……无数情绪交织，最终化作晦暗与落寞，叫他垂下眸子。

    院子的结构很简单，走进后直接走进屋子。

    待看清屋内的陈设，李道忍不住笑了起来，“也真有趣，它确实胆大，一点遮掩都不做。也是够自信，认定那些道士拿不住他，明目张胆的很。”

    “它属水，在房里放了个水缸，除了在水缸里，还能在哪儿？”

    李道笑的张扬，居高临下的看向水里，浅浅的一缸水，居然如海面般波涛汹涌，清澈，却看不见底。

    她，“当年吞天蛇横霸海洋，张口，便可吞下数万里。肉扇遮天蔽日。谁能想到，如今，它竟会被困在一个的水缸里。”

    重明看到水面上逐渐显露出一个粉红色的手，上面布满诡异的符咒，李道直接一把握住，把它从水里拉了起来。

    灵蛇出水，凶猛的巨兽张开嘴巴，看不见身躯，只见到黝黝的黑洞。

    还和从前一样，哪怕身体变，嘴巴仍能张大到可怕的程度。

    只可惜，现在不在海上，只有一缸水。而吞天也不像它的名字，再不能吞天蔽日。

    李道把吞天带回了神仙客栈。

    她把它扔到了后头的池子里，养鱼的同时顺便养一养花。吞天虽是一条蛇，可它是受过天地祝福的蛇，粉粉的一条在水里游来游去，居然还有点好看。

    它来了之后，任由很喜欢逗它。时不时化作原型，趴在池子边，伸出厚厚的肉掌在水里搅来搅去。

    他是白虎星君，带了神力搅动一池子水，住在池子里的吞天自然不舒坦。

    每次吞天都张开巨口想给任由来一嘴巴，不知是天赋压制还是什么原因，任由回回都能精准的一掌拍到吞天下颚处，直接把它一巴掌拍回水里。

    “啪嗒”

    “砰”

    “哗”

    掀起一阵的水花。

    重明抽抽嘴角，觉得任由骨子里是坏的，碍于不过他们，只好装出一副纯良懵懂的样子，内里根本就是个狂野幼兽。他看见狗就跑，估摸着是他老娘给他的身体本能，心里指不定杀了那条狗多少次。

    事情过去没多久，黎行简带了好多箱金银珠宝来神仙客栈答谢。

    他还记着李道给他开的一个月两文钱的工钱，对这个时刻面临倒闭危险的客栈很是担忧，送上大笔银钱维持周转。

    不过神仙客栈几个对他的银子都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模样，让黎行简不免有一丝挫败感。

    他找到任由，“客栈不是很缺钱吗？我送银子，大家怎么都不高兴啊？”

    在客栈待的时间不短，就没见过几个客人上门。加上他们天天大鱼大肉，不知道省钱，有出不进，总有花完的一天。见着银子，该欢喜才对。

    难道果然是世外高人，对金银俗物看淡，觉得他在侮辱他们？

    黎行简心头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后，再次把这个念头掐断。

    不对不对，这掌柜的一个月才给他两文钱的工钱，怎么看也不像是视钱财如粪土的。

    一时间，神情几番变换，猜不出个头绪。

    他脸上的表情太好读懂，任由一言难尽，“别想了，不是我们不爱钱，实在是你给的太少。”

    黎行简震惊，失声道，“太少？！”

    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压低了声音对任由道，“你可知这是多少钱？”

    任由一副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多少钱？你给的，你还问我？”

    他“切”了一声，不屑道，“反正是看着就能数得清的钱，别人给神仙客栈送钱，那都是金山银山搬过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给。你就给这点，随手就能花完，指望他们能有多激动？”

    完这些话，任由还有点悲伤，“起来，客栈里论穷，也就是我最穷了。我爹给我留的矿多，我又不能去挖矿，最后都是便宜了那群凡人。”

    任由恨恨的想，现在人族统治天下，不然他指不定还能抓一群低阶妖魔鬼怪人，给他天天挖矿挣钱。

    唉，不能了，不能了……

    黎行简一时无语，讷讷的转移话题，“我能不能去看看那妖精？”

    任由大方道，“能啊，跟我来，就养在后头的池子里，粉嫩嫩的可好看了。”

    他兴致勃勃的带黎行简去看，这是黎行简第一次完整的看到更换了他人生的妖精的真身。

    宛如一条被剥了皮之后露出鲜红的粉色肉质的蛇类，只不过它的粉色更彻底，见之，感受到一股生命的勃勃生机扑面而来，如同万物生长的灵气，让人沉迷。

    它有一种妖冶美丽的神秘感，身躯遍布诡异的符文。明明是蛇类，令人觉得恶心和恐惧的同时，细看之下，让人心惊肉跳，却又想要深深膜拜。

    黎行简只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继续看。

    因为他有脑子里浮现出一抹强烈的冲动——跳下去！

    想到这个妖精是吃人的，不由一场后怕，顿觉毛骨悚然，呵呵笑着问任由确认，“它现在应该不会吃人了，对吧？”

    老管家对他，这妖孽吃了无数家丁丫鬟。

    任由，“那不好。”

    听到这里，黎行简手心霎时湿透，“你们都不吃人，它都来你们这儿了，怎么也该入乡随俗……”

    越，声音越。

    任由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他也觉得自己发了疯，在胡八道。

    任由接下来的话，让他头皮炸起，脑海中响起阵阵惊雷。他看见任由嘴巴一张一合，每一句话都让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害怕到冰凉麻木，眼前逐渐一片模糊，只剩耳畔声音在不停回响。

    他，“你是人，我们是妖，你能吃的我们都能吃。我们属于最好的捕食者那一挂，自然能吃人。”

    “早几千年的时候，我们还是吃人的。后来不是你们人族统治天下了吗？我们这才慢慢改了习惯，勉强和你们和平共处。”

    “你们人会挑食，我们也会。人族又不是我们必须的主食，吃不吃对我们来都无所谓。但是吞天喜欢吃人，就像有的人特别喜欢吃羊肉一样，我们看见了会制止，可你要让我们有点别的感觉，那还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