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百年人间 我给你一条路,你敢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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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大乱, 四处造反,百年已过。

    繁华的青柳城依旧繁华,这世道, 乱有乱的过法, 太平有太平的过法。

    神仙客栈最初就是个黑店, 世道乱起来, 它是最不怕的。

    架斗殴多了些,抢劫的多了些, 想吃霸王餐的多了些。再多再多,也没人敢把手伸到神仙客栈。

    人穷了,来吃饭的人更少了。

    任由现在的日常就是搬着板凳晒太阳,时常有成群结队的乞丐经过, 任由尾随其后,把里头的乞丐带回神仙客栈。

    满足他们一顿饭的同时,满足一下他书的强烈欲望。

    神仙客栈被彻底改造成任由的书场, 没法子, 吃饭的人不多,改场子李道也没多大意见。

    横竖这家客栈做的是买卖生命的营生, 经年的动乱, 让客栈生意兴隆。

    人人都想逆天改命,生命早就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既然能换银子、换食物,为什么不换?

    换了几年寿命, 让自己活的好一些,还是糊里糊涂的活着,活到不知道哪天,忽然就死了。

    两相权衡, 根本不需要选,他们一定会换命。

    任由身上一直斜跨一个布包,心灵手巧的朱雀帮他缝的,针线歪歪扭扭,包包里的醒木时常“哐当”一声掉出来。然后朱雀又缝缝补补,给它装回去。

    书来去,都是那几个故事。

    什么一个客栈的妖魔鬼怪啦,收妖鬼啦,无聊的紧。故事平淡的不带一丝起伏,让人完全没有听下去的冲动。

    乞丐们眼中的渴望全是对完书后的那顿饭。

    李道有时都怀疑,哪天任由如果不给发饭吃,乞丐是不是会直接群起而攻之,把任由活活吃了?

    这天,客栈里终于来了个正儿八经的客人。

    风尘仆仆,黄沙还附着在他头发上,凌乱的发丝混杂发黄的泥土,干枯毛躁。脸色被太阳晒出干燥的黄色,眼尾皱纹密集,满脸写着沧桑。

    饮风咽沙、茹毛饮血,从沧桑的人间走来,一身混沌,唯一双眼睛格外清明。

    他坐下时,重明给他端了杯茶,随口道,“厨子还在书,等会儿给你做饭。”

    那人笑着道,“好。”

    他边喝茶,边津津有味的听任由的故事。

    一家妖怪客栈,里头能满足人的愿望,只要付出寿命,就能得到一切。

    听的人里,有的向往、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绝望有的渴望。他们希望真有这么一家妖怪客栈,让他们付出生命,来得到安宁的日子。又对这样的故事感到绝望,因为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故事,无法成真,他们依然要面对苦难的生活。

    故事结束,听书的人们扑到了客栈供给的食物上,唯有那个男人含笑不语。

    待到众人离开,男人这才从座位上起身,对客栈里的四人各行了个大礼。

    此番举措,倒是把神仙客栈的四个弄的莫名其妙。

    只听他朗声道,“在下李九乘,求见契纸的主人。”

    “契纸?”重明拔高音调,匪夷所思。

    怎么还有契纸?他不是都收拾干净了吗?哪儿还来的契纸?

    他下意识对李道怒目而视,责问她是不是又乱扔契纸了?!

    李道没好气,“不关我的事,白泽出来之后,我可是心翼翼,一点岔子没出过。”

    她反问李九乘,“你从哪儿知道的契纸的事?”

    李九乘道,“如今的世道,民不聊生,妖邪横行,神仙客栈藏的虽深,却总有人愿意口口相传。在下正是从他人处听到、也见过,这才寻来。寻找多时,终于找到传闻中的神仙客栈。”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张,“路上偶遇一只树妖,它告诉我,这张契纸失去力量,早已无用。也是它告诉我来路的。”

    李道把契纸从他手里拿过来,“还是有用的,有一些残存的力量,只不过许愿是不行。”

    毕竟还带了点重明的力量,能对一些妖怪有威慑作用。不然树妖见到他,就不是告诉他来路,而是把他拿去填肚子了。

    上门即是客,李道挥挥手,让重明给他搬把椅子,自己又坐了回去。

    “吧,你想许什么愿?我这家店童叟无欺,你给多少,就能得多少,绝不多收你的命。”

    重明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李道吹了吹,准备听李九乘许愿。

    来到神仙客栈的人,总是爱和李道来一篇长篇大论,要控诉一番世道的不公,如此如此之后,才肯心安理得的许愿。更有甚者,还得和李道讨价还价一番,做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逛菜市场买菜一样,还带挑挑拣拣的。

    她怀念太平世道生意不多的日子,每个来神仙客栈的人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许完愿就签契约给命,办事简单。

    听到李九乘是特意找上门来,李道做足了听他好久好久的准备。

    重明识趣,给她备了茶。要不是怕显得不够端庄,应该再来点瓜子。

    李九乘冲她一笑,笑的灿烂,眼里带着光。这种感觉,不像是走投无路之人。他已是不惑之年,却给李道一种少年的蓬勃朝气。

    一切都是未知,未来还存有无数希望。

    李道心头一动,坐直了身子问他,“你想许什么愿?”

    李九乘再次对她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我想还这乱世太平。”

    “哗啦”一声,重明碎了杯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想做甚?”

    李九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想还这乱世太平。”

    李道放下茶盏,“你若是想还乱世太平,只怕你命太短,不够使。”

    “我不插手人间的事,无法直接平定动荡。”

    李九乘笑道,“我已然知晓,乱世太平,盛世天下,此举岂是怪力乱神能及?在下来此,求一个解答,求一条明路。只求您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因为我捡到契纸,我知道世上有神仙客栈,所以我就控制不住我的念头,想要找到一条路,解决当今的乱象。

    各位先生,不知你们是否走过夜路?

    最早的时候,还是有更声的。

    “铛铛铛”寂静的夜里,更声会响起。

    曾经我厌恶这种声音,因为它总在夜半扰人清静。

    现在再也没有更人了,因为再也无人敢在夜里出门。

    每家每户,哪怕是白日里也得大门紧闭。更有甚者,紧闭了大门,也难逃厄运。

    我曾见一高门大户,晴天白日被人破门而入。家中的护卫带了人马闯入,杀了主人全家,将貌美的女眷拉到街上,当街凌辱致死。

    为何?

    因为世上没有了公平正义,没有了规矩,只以武力判断对错。

    家里有银子又如何?唯有手里有刀的人,才是世间唯一的道理。

    衙门不会管这些事,他们本就同流合污!”

    李九乘义愤填膺,字里行间全是对这个吃人的世道的控诉。

    他的眼睛微微湿润,气极怒极,恨极了这个毫无规矩的错乱的人间。

    他语速越越快,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能把心头积压依旧的郁结通通释放出来。

    “妇孺走在路上会被拉进草丛里,而家里人一句都不敢声张。

    再无人在乎贞洁,因为所有人能想的,只是活下去。她们不害怕被凌辱,害怕的是被凌辱后还被杀害。

    只要还活着,日子总能过下去。

    年幼的孩子会被当着大人的面当场夺走,他们不知会被卖到何处。

    没有地方可以伸张委屈、没有地方可以讲道理。这个世间,早就没有道理了!

    世上的男人、女人,都不是人。

    武力蛮横者成为人上人,老弱病残成为被剥夺的对象。有拳头的在没拳头的之上,一把刀有时就能控制一个镇子。

    这样的人间,乱到了如此地步。

    我时常自问,妖鬼居住的炼狱,是否也是如此?”

    “你们知道吗?在一些地方,不,很多地方,人的骨头会被贩卖。外头官府不管事,人贩子把活人从外头卖到偏远之处,让一些恶风恶俗得以延续。他们把人的骨头剖出来,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巫术。人贩子又把深山老林里的姑娘孩子们拐走,卖到外面。他们卖来卖去,贩卖人口已然是无本生意,一本万利!如此猖狂之下,竟无人管辖。百姓们只会暗叹一声他们命苦,甚至不曾想过该如何反抗。”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现今已是寻常!”

    李九乘的慷慨激昂,李道他们却不为所动。

    乱世皆是如此,他看的太少,他们见的太多。

    他们不是人,无法感同身受。他们从未做过普通人,痛不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理解他人。

    李道只是抬抬下巴,示意重明也给李九乘端上一杯茶水,让他继续。

    她的记忆有些错乱,好多年轻,仿佛也有一个人在她面前这样过话。那个人的脸更年轻,更好看,更加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不过没有如李九乘一般的愤慨,他的脸上,只有将要去解救世人的张扬。

    李九乘的话还在继续。

    “貌美的孩子被掠夺送进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供人取乐,不,现在他们早已光明正大,再也不是见不得光。

    娈童馆遍地皆是,人的恶意无穷,不受限制,他们敢无限放大。

    我见到有人开馆,不做别的事,只买活人。他们活生生的剥下人皮,只为听那一声惨叫的人声的刺激。这样的馆子座无虚席。当一张完整的人皮被剥下,场上银子如雨下,看客欢呼呐喊。

    他们让成年男女看着自己的老父老母和懵懂的稚子与动物杂交,为听他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也为看到生出奇形怪状的半人半兽……

    太多了,人间成了地狱,却让所有人习以为常。

    既然无人拨回正道,那便让我开头,我来做这第一人。

    我看见走在路上倒地饿死的人,看见他一倒下就被胆的百姓扑上去分食;

    我看见妇人不停的怀孕,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好食婴孩了。

    多么可怕的人间。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已经被别人做出来了,而且做的明目张胆。

    人若是没了礼法的限制,人间,就成了这样的人间!”

    “你不怕死吗?”李道问他。

    我给你一条路,你敢走下去,不怕死的走下去吗?

    好多人看到了这样那样的事,刚开始的时候,人们会反抗、会怒斥、会控诉、会想办法改变。可已经整整乱了百年,百年,对于凡人而言,时间足够长到改变他们的思想,让他们麻木不仁的接受现实。曾经无法接受的,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一次又一次更夸张的事件发生,底线一次次被破,他们会习惯那些曾经令他们毛骨悚然无法接受的事。

    习惯之后,他们开始欺骗自己。

    当所有人都学会欺骗自己的时候,你要跳出去告诉他们,你们是错的。

    有时候,经历悲惨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的是,有人点破现实。

    李九乘笑的坦然,“我不怕死,总有一个人要成为那道光,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处在什么样的日子里。我要带他们走出去,就算没法开出那条路,我也能告诉他们,就在那个方向,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前行,就能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对他要一统天下的野心勃勃的少年。

    那个人没有什么宏伟的愿望,他的愿望,只不过是名留青史,让世人永远记住他。

    可他没被记住,谁都没有记住他。

    他被从史书上勾掉姓名,他的名字不许被任何人提起。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故事。

    他经历过分崩离析的天下,他造出一个强盛的国家,他走过无数惊奇险峻,跨过深山云海,最终英雄落幕,一点痕迹不曾留下。

    明明最初,他只为在世间给自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才有了令人叹之不尽的后来。

    李道低头,沉默良久。

    她手指微微颤抖,抓住摇椅的扶手又放下。几次之后,稳定心绪,从抽屉里拿出三张契纸,一字排开,放到李九乘的面前。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这些话的人,曾经对我过这些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饶是如此,我还是肯帮你。算我的一场豪赌,赌我过去的不甘。也赌你,不会让我失望。就赌,这次,你能活到最后。你的路,你走,我不管。”

    “我给你三张契纸,算是给你的保命符咒。当你无能为力之时,可以向我求助。但是只有三次机会,我不得过分插手人间事,剩下的,靠你自己。无论成败与否,只三次机会。我没法给你指一条路,全看你自己如何往下走。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李九乘庄重的收起李道的三张契纸,临别前,对她深深一拜,以示答谢。

    他走后,重明来到李道身边,“你的从前的人,是图瑛和江庭鱼?”

    他问的肯定。

    李道没有回答,沉默,便已是答复。

    重明道,“你给他三张契纸,借他三次让神仙客栈帮助的机会,知不知道代价多大?值得吗?江庭鱼是你的徒弟,图瑛……”

    他见李道脸色不好,不敢把话明白,“图瑛又是你的那个谁。”

    “他们倒是情有可原,你帮李九乘算几个意思?一个凡人随便到你跟前两句话,你就冲动了,就被感化了,就一脑袋扎进去,要和他平定天下?年轻的时候我都没见你如此热血沸腾,几千年过去,居然还不长脑子。”

    重明冷静对她,“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这场乱世,可是白泽一手弄出来的,你想把它掰回去,怕是他要从中作梗。”

    重明“啧”了一声,“白泽的脑子,我是真搞不懂他。你他要害你吧,可他从海底出来后,躲了整整一百年,也不见上门寻仇。吞天伤都快养好了,他都没点动静。只一门心思把天下搅得像一滩浑水。”

    重明无法理解,“他的天性就那么顽固?非得把世道搅乱才行?”

    “你要不要先发制人?反正你都帮李九乘了,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人,你先下手为强,免得白泽惹事,让李九乘失败,你也白费心思。”

    李道都不想搭理他这简单的脑子,“我跟李九乘不是自己人,他还不够资格。还有,对付白泽,我也不需要和人联手。若是白泽让李九乘失败,那只能是他命不好。这世道乱还是不乱与我无关。”

    “我早过了爱惹事的年纪,只要白泽不招惹我,我自然不爱搭理他。为了区区一个凡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凡人,上天入地找白泽,如此大动干戈,我疯了?”

    “白泽阻拦李九乘一统天下怎么办?”重明伸出三根手指,“三张契纸,一旦白泽出现,李九乘必定求助,你躲不掉的。”

    李道“哼”了一声,“不会的,就算白泽出手,也不会让李九乘发现。白泽只会悄悄地拱火,让事情顺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不到最后,绝不会让人看出是他的手笔。李九乘能发现是白泽……呵,他恐怕见到白泽当场就能跪下,拜白泽做军师。‘白泽出,圣人现。’你别忘了,人间的传和我们的传,不一样。”

    重明乐道,“那也是,还真是好一场大戏。李九乘要是拜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为圣人,可太有意思了。白泽多年不出山,我们也好久没看过这样的乐子。”

    李道,“白泽喜欢分裂一个太平的王朝,现在乱的够久了,他也厌倦。对他而言,人间最好的状态便是安稳之后马上分崩离析,乱到不可控制之时大战一场,刚一统便再次大乱。这一场已乱百年,白泽比我们更迫切让天下太平。若他真找到李九乘,明李九乘天命所归。白泽在凡人那里是圣贤的代表,为了他的名声,他会好好帮助李九乘的。”

    “那你们岂不是不谋而合?现在算是利益一致?” 莫名的,事情变得古怪起来。

    重明摸摸脑袋,话出来,自己都不太敢相信,“他和你一样,想天下一统。”

    李道叹了口气,“我也弄不明白他,且再看看……他有了吞天的力量,若是和我正面斗一场,我有必胜的自信。可他一直在藏,让我无能为力。”

    “还有,我的利益并不是凡人的利益。你别用利益一致这种话。”

    重明眉头一挑,“你没有收李九乘任何寿命,只付出,不收回。好多年没做亏本买卖了。”

    李道一时无言,“……他那点命,还是留着给他糟蹋吧,我再收点,他的大统就真是做梦。”

    另一边,李九乘离开神仙客栈后,迅速联合他的朋友,组建一队的人马。

    他们本就是豪强,杀了一座城池的贪官后,占领了那座城,开始休生养息,规整秩序,吸引外头的百姓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