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道赶到晏家， 看见的便是死光的晏家人。

    她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调问李九乘，“你杀光了他们，为什么？”

    李九乘见她神色不对劲， 斟酌一番后， 老老实实告诉她， “晏家人操纵妖魔行凶， 为祸人间，我必须得杀了他们。天下， 应该是我们凡人的天下。若是神魔妖鬼人人都来插上一脚，凡人哪儿来的活路？”

    “总有人要斩尽魑魅魍魉，从前没人做的事，我来做！”他表情坚毅， 一如当初见到李道时，对她，他要还人间清朗， 要让山河无恙。

    “你凭什么断定是晏家人放出妖魔？你亲眼看见了？！”李道极力压制着怒火， 从前觉得他多让人敬佩，现在就觉得这副我为天下的样子多令人讨厌。

    李九乘愤然道， “这还不算看见吗？我见白骨堆积成山， 我见生灵涂炭，我见无数魑魅魍魉！如果这还不够，人间又该是怎样的人间？！”

    李道深吸一口气，她一贯是个暴躁性子， 最恨别人对她大声话。李九乘冲她吼，能把她骨子里所有的暴戾都激发出来。

    不能生气，不要生气，冷静下来。事情都和你无关， 何必往最糟糕的结局去想？冷静，冷静……

    “你拿到了招妖幡，为何不问过幡里的妖精再做决断？审案子也得审清楚来龙去脉，你要让世道变得光明磊落，首先自己就该做个敞亮人。你在滥杀无辜，在害人。”

    李九乘正想反驳，却见李道从幡里拉出一个妖怪，一脚踹了过去，把妖怪踹到他跟前。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从招妖幡跑出来的？”她克制自己，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死去的晏家人。

    妖怪哆嗦着，诚惶诚恐道，“白泽大人解除了招妖幡的封印，才把众位大王放了出来。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千万别迁怒我。招妖幡封印解开了我都没出来，我知道一定还会被收回去，我不敢惹事，我没出来啊。”

    他带着哭腔，害怕极了，“晏家人的事情都是大王们做的，是他们立的阵法剿杀晏家人。那些男的都死了，老人和孩子被他们送走，晏家没有绝后。咱们没把事做绝，大人，饶命啊……”

    都是聪明人，只需只言片语，便能猜出整个经过。

    白泽解开招妖幡，放出妖魔。晏家让妇孺孩子逃走，剩下男丁抵抗妖魔，妖魔势大，占山为王，祸乱人间。

    正巧遇上了李九乘，还没来得及感谢他解围，就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可怜晏家人在无数上古妖魔手下尚能坚守，遇到人之后卸下防备，如此送了性命。

    最终还是死在了同族人的手上。

    “是我思虑不周。”李九乘攥紧拳头又松开，苦涩的嗓子发干。

    事情已成定局，李道亦无法改变。

    她冷哼一声，寻晏家后人去了。

    是夜，李九乘坐在帐中，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本不该死的一群人，死在了他手下。

    他不怕杀人，只害怕被人责备。

    李道没有问过他为何想救天下，因为他无论如何无法拯救自己，只能救天下，来救自己。

    只要给足够多的人带来幸福，总有那么几个愿意记住他的人。

    李九乘不知神仙客栈究竟有多神通广大，若能知晓他的生平，便该知道他为何如此。

    他认清自己，却还是被自己困住。

    一辈子，只能被困住。

    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长子嫡孙，整个家族对他寄予厚望。

    儿时有多张扬，长大之后，便有多悲哀。世上的天才何其多，他只是万千凡人中的一个。

    父亲和母亲都无法容忍他的平凡，每日对他进行长时间的羞辱和责骂。幼年时代有多受宠爱，成人之后，他受的羞辱便有多严重。

    在无止境的谩骂和折辱中，李九乘的心慢慢变冷变硬，他送走了他的父亲、母亲，葬礼上不曾掉一滴眼泪。

    再深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苛责中都会消失。

    很长一段时间，李九乘都是个孤家寡人。

    曾经他最为眷恋的家，在他每次归去之时，都要对他一句“滚出去！滚的越远越好！死在外头别回来碍眼！”

    他也当真滚了，直到那两位生命的终结，才让他匆匆赶回。

    李九乘记得很清楚，他只停留到送他们入土为安后，便马不停蹄的离去。

    那个家，多待一刻都令人窒息。世上最爱儿女的人唯有父母，连父母都嫌弃的孩子，更别指望别人的真心。都是虚情假意，何必虚以为蛇？

    他承认，随着双亲的死去，他送了一大口气。因为他终于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平凡。

    李九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剑客，饮风走马，执剑走遍天涯。可以贫穷困苦，可以潦倒他乡，全都无妨。他只想悠哉的在人间走一趟，经过这世间的风景，走到哪里，歇到哪里。知道他再也走不到，就停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一辈子，只想这样平淡的、任性的度过。

    但越是没有得到爱的人越想要得到，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明白父母当年对他的话。

    一个人孤老，悲凉的死去是多么可怕？

    李九乘不想死在路上了，横死路边，被野狗分食，恶臭的身体会长蛆，会被所有人嫌弃。

    他干干净净的来到这世上，也该干干净净的走。

    所以他想到了办法，只要让所有人记住他的恩情，有人惦记着他，他就不会孤单。

    他很难爱自己，爱家人。但面对天下活的凄惨的百姓，他忍不住落泪。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他可以把自怨自艾的感情化作大爱倾注在天下人身上。一个和你毫无任何联系的人的恩情，总比那些和你血缘亲近的人的恩情更记得深刻。

    世上记住他的人越多，哪怕真到了死的那天，他也不会孤独。一定会有人记住他的。

    晏家的死是一场意外，他不想杀人。至少，当时并没有那么想。

    垂鱼的话就像迷魂汤，把他灌晕了，脑袋一热，只想杀了所有人。

    他天性冷漠，他选择去爱天下人，可在多数人与少数人之间抉择时，他根本不需要犹豫，一定会舍弃部分，去保全大部分。

    他错了吗？

    晏家人就是该死，哪怕今日不死，将来天下大安之后，他们也必须去死。他要让人族重新昂首挺胸的站在这块土地上，就不能容忍这之间还有一柄会随时斩下来的刀。

    李九乘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他的双手，眼前一片猩红，仿佛沾满血迹。

    一阵凉风吹进密不透风的帐篷里，带来大海淡淡的咸味，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呼吸开始沉重。

    李九乘抬头，不知何时，他面前站了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一身从容，扮显贵，如天上的皎月降落人间，清清冷冷、温温润润。

    她的头上簪了一根由一串亮到发光的珍珠串起来的簪子，长长的珍珠流苏垂下来，她动，珍珠链子也在微微晃动。

    每一晃，都仿佛晃到李九乘的心坎上，让他的心，像水似的一荡一荡的。

    妖！

    除了妖，还有谁，能如此勾魂摄魄？

    李九乘低头，叹了口气，不耐烦的摆摆手，“你走吧，我今天杀了够多人，不想再动手。”

    女子抿嘴一笑，“你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把我赶走？”

    李九乘眼底闪过一丝烦躁，“除了妖邪之物，谁能穿透我大军重重把守？你是海里的妖精吧？回水里去，莫再到岸上来。我们不住水里，不会招惹你们，你们也别来招惹我。”

    女子上前一步，手肘撑在桌子上，拿手掌托住她的脑袋，娇滴滴的靠近李九乘。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糯的很，好像有个钩子，一下一下的挠李九乘的心口。

    “的真好，你们不去水里，我们不到岸上。李九乘，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若是忘了，我们……”她一顿，眼波流转，妖冶的让人觉得危险，“我们可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

    “水下……是我们家族的领地。记住，苏家的地方，你一步都不要靠近，我们给了你这么大的便宜，你可千万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轻轻的拍了拍李九乘的脸颊，神情嚣张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