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物 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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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外面的窗台上, 一盆没有收回来的芦荟被雨水洗涤得嫩绿湿润。

    一只乌色的麻雀停在电线上,连轴转了几下脑袋,又扑棱翅膀飞到对面楼的天台上。

    窗外是一副生机勃勃的雨景图。

    窗内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何娣盯着他沉寂无波的眼睛, 有点揣摩不出这人现在到底是发怒的前兆,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压根没听见只是碰巧和她对上了眼。

    她侧躺着,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张了张唇,想着,无论如何解释一嘴,她捂在被子里的这句坏话的来龙去脉, 纯粹是因为想到付潇潇,有点牙痒嘴痒了句美丽的中国话。

    谁知道又正好暗合了他俩这事。便产生出指代不明的语病。听了容易让人误解她在背后刻毒地指责他。

    其实吧,但凡何娣要和她大兄弟去吃过一次饭, 喝过一轮酒,她就压根不会在意这种事儿。

    毕竟真做朋友的,成天客气兮兮的,端着腔调话, 不磕碰,也从不互怼互损, 那还有什么乐趣。

    可惜, 这人亲口过了。

    ——我们不熟,保持距离。

    ——你有点吵, 我是嫌弃。

    弄得向来大心肠的何娣跟他话也变敏感了。

    常常本能是口无遮拦, 大大咧咧, 后头意识到不对劲, 又追在后面补丁。

    手机猛然振了三次,她右手一阵麻痒。

    垂下眼一晃,是几条内容一致的消息。

    张四:【哦, 突然想起来,姐你今天下午三点要去付医生那里复诊的,别忘了。】

    付医生:【记得来复诊。】

    陶护士:【记得去付医生那里复诊,三点钟。】

    她通通回了个哦。再抬眸,那人已转开眼睛,注意力又回到他的书上。

    眼睫垂着,不很浓密,也不卷曲,没有一点儿多情的味道,反生冷意。

    他右手拇指一动,一页纸又拱出弧度。

    掌骨在冷白的皮肉下撑出骨骼形状。

    真、就像没听到她刚刚发的语音,而只是偶然的对视。

    她叹笑一声,慢慢坐起来,穿上鞋出了病房。

    ——

    何娣坐在木凳子上,诊疗室里的药水味最重,她很不喜欢这种味道,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冰凉的耳廓外沿被拉着,电筒照进去,从这个角度她眯着眼睛斜过去,能看见付医生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关于病情。

    她一点点都听不到,张四和何子估计是嫌下雨天出行麻烦,也没过来。

    付医生拍拍她的肩膀,手往她另一侧肩膀指了指,示意她换个方向坐。

    何娣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转了一边,声音里夹着午后的倦意:“医生,我啥时候能出去啊?我已经住了一星期了吧,感觉跟…七年一样长…”

    付医生在笑,手电筒也照了一遍这边耳朵,状况比另一边好很多,看来是被的时候这半边挨得少点。

    付医生怕是也没见过反差这么大的女孩子。

    外表看着就像乖巧清纯的高中生,实际却是会跟人架,还会夜半偷摸离开医院的人。

    很透着股混子气,不像女生。

    付医生:“应该要不了多少时候,这边耳朵会听见的越来越多。”

    “左耳还需要再观察一阵。”

    何娣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一只脚踩着凳子的横栏上,背无力地弓着:“医生,你要不要用吼的,我啥也听不见啊。”

    付医生:“……”

    付医生又拍拍她肩膀,指了指门口。意思,复诊完毕,你可以回去了。

    何娣扬眉:“那我还要多久才能出院啊?”

    付医生摇摇头。

    何娣哀叹:“行吧。医生辛苦了,那我回去了。有事发微信。”

    ——

    何娣出了病房,一时没回住院楼,在走廊里晃荡,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晃了片刻有点累了,便坐在某个外科室门口的空椅子上,拿出手机。

    张四:【姐,都诊完了吧?】

    何娣:【嗯。】

    张四:【行,他咋?】

    何娣:【我没听见,我让他回头发微信给我的。】

    张四回了个嗯,就再没发信息过来了。

    冷场。

    今天还真是跟这天气一样,无聊阴沉,灰暗湿凉,又没事干。

    就在这一刻,何娣无比想念他们开着车全国各地自驾游,到有趣的地方做直播,有很多粉丝在直播间里笑吐槽的日子,好不热闹。

    哪像现在…在医院待得跟死人一样,耳朵也听不见。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吊儿郎当往回走。

    又有新消息蹦进来。

    她漫不经心点开,是那位车手哥。

    西南:【我后天来找你可以吗?我开了车带你去沿江的环山大道兜一下风。】

    西南:【就后天下午四点钟可以吗?我刚好训练完,先带你去吃好吃的。】

    何娣记得之前答应他过的兜风邀请。当时也是抱着新奇又有点兴趣的想法就答应了。

    她以为对方跟他们村李大爷一样,约只是客套,没成想竟然是真的。

    这兄弟是个实诚人。

    她嘴角扯了下,脚下走得很快,她懒得停下来敲字,就按了语音,简短回复:“兄弟,能带个朋友不?他车开得贼烂,想让他也见识一下。”

    西南听完这条消息,慢慢眯起眼睛。

    约会带朋友这种操作…

    是不放心他吧。

    西南虽然心里对她这种硬塞电灯泡的要求很有点不自在,还是礼貌问:【是闺蜜吗?】

    何娣:“额…算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哪怕有电灯泡杵那儿,也是约会啊,能和女神再见面的良机。

    西南摸摸鼻子,脸上带笑:【好吧,那我后天下午到医院门口接你们。】

    何娣忽然想到点东西,回:“你要上来看看你们队长吗?”

    西南听到这两个字,笑容一瞬消散,嘴角立马撇下去。

    后脊骨像突然被利刃捅了一下。他紧闭了下嘴唇。

    【不了,我回头有空再专门去看他好了。】

    何娣已经走到408病房门口了,她脚一拐,进门。手刚好按下语音键:“那算了,回见。”

    西南:【嗯,回见。】

    何娣坐回了床上,又发了条消息给张四,跟他了兜风的事。

    东西发完,她余光晃了一眼身旁人的书,左侧的部分变厚了,而右侧薄了许多。

    他还真的是在看书。

    她转回眼睛,放了手机,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她时常把玩的那枚硬币。

    放在指间,从食指指节绕半圈,再过度到中指绕半圈到无名指,最后再转回来,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游戏。

    这是她从的习惯,她乐此不疲。

    电视机内,光头老爷爷选了一个有关海洋的电视节目,蔚蓝色充溢着机屏,海面平静与天相接。镜头突然一切,导入深海底。

    一只灰蓝色的食人鲨游过,像锯齿一样的牙,宽大的尾鳍,瞳孔竖直。看着凶暴非常。

    何娣没眨眼地盯着那条鲨鱼的眼睛。很专注。

    硬币被置放在拇指指盖处,她手指往上一弹,硬币就被抛起一尺高。

    她看着电视,没看手,连着做了几回,动作利落也不出错。

    画面里鲨鱼平静地游动,倏尔摆尾似捕食猎物般张开嘴,一圈尖牙围住它漆黑不见底的巨口。

    何娣被怔了一下,硬币没接住,掉在被子上,依据斜度一路嗦下去,落在了地板上。

    她听不见声音,没法判断它掉落的位置。而东西落在地上又不会长了脚自己跑。

    她索性又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电视,才转了个身,手撑着床板,弯下腰扫视地面。

    她眼睛好,一眼瞄到硬币在他床底,两床之间有距离,她要捡除非下床。

    何娣嫌麻烦。

    她直起身,手指着他的床下:“病友,帮我捡一下。”

    时间微顿。

    他没正视她,慢慢合上书,一手的中指隔在书页里。

    另一只手去捡,他手长,微曲一下腰,就捡到了那枚硬币。

    他竟然也没犹豫,捡就捡。

    何娣盯着他乌黑浓密的发顶,觉得他身上生人勿近的能量,因这个帮助她拾硬币的动作,坍缩不少

    她露着浅浅的笑:“和你,这个硬币有个神奇的故事。”

    他直起身子,淡然看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手抬着,硬币捻在两指间。

    何娣看清了他手腕的纹身,黑色的刀戈刺青形状清明,沉没在苍白的皮肤下,服帖平滑。

    因此衬得凸起的一条青色主血管更加显眼。

    她眉梢一抬,笑里融进恶趣味:“我弟时候把它吞下去了……”

    “你知道它怎么出来的吗?”

    陈戈峰:“……”

    何娣看着他越发黑的脸,终于绷不住,偏过脸低声笑个不停,慌乱伸手去接那枚硬币。

    两指一捻,却不是她熟悉的厚度与温度。

    她扭回脸。

    细白的两根手指正好捏住了他的食指指骨,而不是她的幸运币。

    她捻错了。

    像以前老人家讲的,吃饭看电视,饭都喂鼻子里。

    何娣愣了下,还没因好笑又爆出笑声,硬币直接被他塞了回来。

    何娣握着她的宝贝,靠着枕头,笑声出笼,看着他又冷又烦她的侧脸,她断断续续:“我开玩笑的……他那个细脖子连吞个胶囊都……都下不去……”

    半刻后,她笑意才渐渐止下。

    脑子里回想着刚刚,他合上书去帮她捡硬币的模样。

    仿佛某种屏障在变得细薄,光再照过来时,两边都会很亮,屏障就像不存在了般。

    他正悄无声息地适应着与她待在一起。

    她推想。

    何娣垂了下头,眸子低着:“还有,刚刚我在被子里的话,不知道你听见没,最后那一段跟你没关系,是我室友的。”

    她三言两语解了心结,这回却没看他的反应。

    没有必要,他没在意。

    她又掷了一次硬币,手从左往右横向接住。

    她摊开手掌,银色的硬币躺在手心,是最普通的那种一元硬币。

    窗外雨丝寒凉,风也湿润。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有些触感还残留着未消。

    一个很直观的念头升起。

    他手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