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千万只眼

A+A-

    布伦威斯克庄园是一个安详静谧的地方,极适合休养静心,树林郁郁葱葱,时不时有麻雀从头顶掠过。

    艾薇下了马车,被女佣引到客厅后,看见一位坐在沙发上的美丽女士,身穿白裙,正因百无聊赖而逗弄她手上的一只兔子。

    “见到您真高兴,我尊贵的王妃殿下。”

    艾薇提起裙角,礼貌地施以问候。

    兔子和主人闻言一同转身,前者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逃也似的迅速跳下了主人的手臂,窜入沙发底下。

    活像被蟒蛇恐吓的活物。

    然而它的主人只看见了眼前笑语嫣然的少女,后者浑身被优雅的教养浸润,语气轻柔,完全是从贵族教育中成长的女孩。

    漂亮的卡洛琳王妃不禁露出笑容:“我同样也很高兴,美丽的莫宁顿伯爵姐。”

    “我虽然深居简出,但对您的大名仍然有所耳闻,听您的产业遍布半个欧洲……”她,“能告诉我您是如何从男人手中抢夺钱财的吗?”

    “那可不叫抢夺。”艾薇扬唇,“本来就只能属于我。”

    “但他们都很不甘心呢,毕竟男人生来就是注定拥有社会绝大多数财富的,您生生抢走了他们的一杯羹,我想,这有违我们作为女性的本职。”

    卡洛琳的想法与艾薇有极大的分歧,她也懒得去纠正,把话题引到自己此次前来的意图上。

    摇摇头,她的语气突然充满哀伤:“其实坎宁先生也这么劝过我,愿上帝保佑他。”

    一听到这个名字,卡洛琳顿时敏感地盯向她:“乔治难道出什么事了吗?”

    她直呼其名,甚至根本不算遮掩自己与他不可告人的关系。

    “啊,您还不知道吗?”

    艾薇故作惊讶地垂下头表示遗憾,深深叹了口气,却咬着唇不愿再下去,似乎是欲言又止。

    这个关子果然引起卡洛琳的急切,几乎是要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过来拉住她的手臂,“乔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请快告诉我。”

    “唉……”艾薇痛惜地摇头,眉间紧蹙,“那真是一个惨剧。坎宁先生和卡斯尔雷子爵因为西班牙的出兵问题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普特尼希斯发生了决斗。”

    这个字眼彻底点燃了太子妃的焦急,她漆黑的瞳孔顷刻陷入震惊,目光瞬间呆滞。

    回过神后,她连声追问:“那怎么样了?乔治有没有受伤?”

    她的关切过于明显,连她自己也意识到行为的不妥,忙略略收敛了一些,但仍神情焦灼,紧盯着对面伯爵姐的面孔,试图挖掘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但艾薇脸上完全波澜不惊,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愈发引得卡洛琳心急如焚,半晌后才听见她充满喟叹地回答:“卡斯尔雷子爵安然无恙,可惜——”

    “可惜什么?”

    被她这么迫不及待地断,艾薇心里暗哂,表面保持沉痛:“坎宁先生输了这场决斗,他被卡斯尔雷子爵的子弹中了大腿,受了重伤。”

    “天哪!”卡洛琳刹那发出一阵娇呼,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

    艾薇冷眼看着她的惊慌迅速蔓延,眼泪竟往下滴答直掉。

    “亲爱的伯爵姐,请务必告诉我乔治现在的住所,我必须要去看看他。”

    .

    马车在返回伦敦的路上疾驰而过。

    “姐,您这么做,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坐在艾薇身边的瑟西莉亚怯生生地问,侧过脸试探着雇主的反应,“毕竟他们也是真爱啊,我觉得爱情还是不应该被利用的。”

    艾薇顿时笑起来,矢车菊蓝的眼瞳里掠过一瞬狠决,却迅速消失不见,快到令女孩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真爱?我可不觉得一个婚内出轨和别人私通的男人配有真爱。”

    “他不是享受背德的不伦吗?那就索性享受个够!”她挽起唇角,戏谑道,“这下,心爱的女人亲自守在他的床边照顾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捏了捏瑟西莉亚的脸颊,轻轻凑近,“妹妹,你认为我的对吗?”

    瑟西莉亚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被她的压迫感惊得垂下眼睛,连连点头:“对,您的很对。”

    她满意地松开手,捧起女孩圆润的下巴,倏而笑得前仰后合,玩味地:“其实不对也没关系。只要我高兴了,对错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看,太子妃为了受伤的情夫立马按捺不住回到伦敦的桃色新闻马上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威尔士亲王爱他妻子爱到过了头,只会愈发仇恨给他戴绿帽子的男人,两虎相争,坎宁本就养伤在床,这下被他情敌明里暗里使绊子,我看他怎么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当然,这个挫折还远远不够。喜欢和我们作对,我就要百倍奉还。”

    瑟西莉亚被她话语里的算计惊得怔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亲爱的瑟西莉亚,请记住一个真理。”艾薇笑道,“毫无疑问,爱情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它只会成为你的软肋,只有扔掉它,你才会永远屹立不倒。”

    “可是,我想爱情也有美好的一面。”

    这个女孩才二十岁不到,对未来的伴侣充满浪漫幻想,认为婚姻、两性之间存在光明,是漫天如玻璃弹珠的绮丽云霞,是洞穴深处绿光莹莹的清澈潭水。

    “哦,它的美好和它愚蠢并没有什么冲突。只不过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用处罢了。我从不反对追求它的正当性,我所憎厌的,只是以爱之名把自己和男人绑定在一起,从此心甘情愿成为他的附属品。”

    爱情是潘多拉的盒子,贪婪、欲念、妄想、杀戮、叵测席卷而来。

    唯独留下希望被关在盒底,只有愿意深入探寻的人,才会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前去采撷。

    她轻轻俯身,吹落一片掉在窗框上的树叶,随着车轮碾过,眨眼之间成为尘泥。

    “上帝最失败的发明,就是创造了一堆废物男人。他们除了浪费空气、耗尽土地,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维持人类的存续。偏偏被其他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动物捧上社会的顶峰,自欺欺人以为生来就该主宰世界。”

    “那您算把他们都拉下顶峰是吗?甚至不惜用有罪的手段?”

    “罪?”她大笑,“连死神都站在我这一边,谈何罪孽?该胆战心惊的,是他们。”

    .

    亚瑟受审的当日,旁听的群众人山人海,即使在法警挥舞的棍棒下勉强维持安静,依然抑制不住骚动。

    “根据指控,亚瑟?韦尔斯利应当判处终身监?禁。虽然我们都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根据法律应当如此。”站在外围的警察们声议论着,互相传递眼神里的惋惜。

    “但如果他能缴纳五十万英镑的保证金,是不是就能免于一难?”

    “按照规定是这样,但我想他掏不出这么多钱,即使众筹,也很难在截止期限内交齐。虽然他的妹妹韦尔斯利姐富可敌国,可惜得了白喉,连自身都难保。”

    “那真是太遗憾了,谚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来现实果真如此。”

    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倏然,紧闭的门缝里,日光缓缓偏移,照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底。

    众目睽睽之下,后门开,艾薇从太阳透过的光影里走了进来。

    “我没有迟到吧,先生们?”她笑语盈盈,容光四射,言谈举止优雅而高贵。

    法警们不由得集体愣住,意识到这位所谓的白喉患者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众人之前,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番。

    反应过来后随即点头,语气带上几分恭敬,“请犯人的亲属坐在第一排。”

    “噢,我兄长的辩护律师,是我。”艾薇笑吟吟地径直走上受审席,在哥哥的身旁坐下。

    “韦尔斯利姐,我不得不提醒您,女人从来不被允许上法庭,尤其是作为律师参与审判全程,您不该违背您性别所决定的保守和谦虚。”有法官愕然之后,出言提醒。

    “那我就是第一个。”

    她扬起手上镀金的律师证,向审判席上的一行白色假发挑眉示意,嗓音清亮,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据我所知,英格兰并无阻止女性获得律师资格的法律,除非议会即刻通过禁令。否则您没有权利排除一个已经获得执照的律师的资格。”

    “韦尔斯利姐,服从和温顺是女性的美德,我们从社会道德层面为您考虑,即使您拥有合乎规定的职业证书,这里也不是您该出现的地方。”

    坐在最中间的法官是个满面红光的方脸老人,极具威严,德高望重,话音一出,即引起身旁同僚的一片附和。

    “您现在应该待在庄园的客厅里,实施上帝赐给女性的职责,相夫教子,履行作为妻子和女儿的义务。”

    “那才是您应该遵守的天性,您聪明的头脑和才华有更适合的用武之地,而不是和社会的上层人物们唇枪舌剑,这里不是一个附属者能够踏足的领域。”

    四下鸦雀无声,这群法官以为自己的言语如同钟磬,甫一砸落便能溅起阵阵喝彩。

    等到他们闭上嘴巴等候如雷掌声之时,却发现无人应和,空气静得甚至能听见乌鸦扇动翅膀。

    他们并不知晓,这些旁听群众们,甚至于陪审团,都已成为亚瑟的支持者,他们早已被铺天盖地的舆论所洗礼,认为亚瑟在这场审判中始终无辜,那双手干净如白纸,却能带领军队战胜此前所向披靡从未败绩的法军,他是士兵的救星,驱赶恶魔的天使。

    亚瑟?韦尔斯利,是春日纯净的草垛,是吹过直布罗陀海峡的温柔海风,眼睫染上日光的金粉,上帝用不沾染任何尘砾的泥土创造他的躯体,天生肩负着拯救陷于沼泽的欧洲的责任,可怕的法兰西皇帝的命定克星。

    而他的妹妹,即使站在全社会所认同的观念的对立面,在这场与传统信仰的博弈里,只能是赢家。

    他们万不可能让艾薇落于下风,于是保持沉默,让那群主宰者留在无人应答的尴尬里。

    她看着上首试图以擦拭眼镜掩饰窘迫的男人们,嘴角不禁勾起,隐隐透出嘲弄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

    法院裁定拒绝给女性颁发律师证很大程度取决于立法意图和先例。然而,法院裁定甚至比起先例更有力地揭示了司法系统的男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