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鬼神避让
罗伯特的身后有一面镜子,倒映出他满身猩红的身体,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在涸辙间拼命挣扎。
艾薇走过去,蹲下身看着他。
他还没失去鼻息,痛苦地按住自己鲜血直冒的脖颈,黯淡的瞳孔出现她的那一刻,忽然闪过一寸微弱的光。
他苍白的嘴唇颤了颤,似乎有什么话想。
然而还未构成一个足以辨认的嘴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响,在眨眼间便断了气。
深灰色的眼睛映出穹顶巨大的壁画,纯洁美善的天使与幼童形态的丘比特追逐嬉戏,毫不忸怩地袒露自己的裸?体,在众神的祝愿里茁壮生长。
艾薇俯下身,在他未瞑的眸子里,探寻到了恐惧、畏怖与癫狂。
他是最虔诚的天主教徒,然而上帝却吝啬赐福于他,反而让他用这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亲手了结这颗曾炽烈跳动过的心脏。
她张开微颤的手掌,替他合上眼帘,却沾了满手的湿黏血迹,覆盖错落的指纹,在筋脉里如藤蔓肆意疯长。
她从不畏惧生血,甚至能从中得到可怕的乐趣。
然而因为这滩鲜血的主人,来源于兄长的挚友,她的手有了些微的颤意,虽然仅限于此。
他的眼球却在手心里鼓凸,像颗不甘沉寂的皮球上下跳动,视网膜神经未随生命终结而失去反射的能力,又或许是他最后的显灵。
可惜上帝所在之地不欢迎活跃的亡魂,在短暂的数秒后,手下的器官又陷入宁静。
艾薇和他的面孔仅有三英寸距离,浓重的腥气随血液凝固,化成一双大手攫住周身漫漶的褐红。
微微翕动着嘴唇,于死寂中,她轻声:“我会让凶手去陪你,做你在地下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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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的死很快被定性为精神失常而自杀,可怜的大臣因为工作压力过大,产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因此选择用一把刀结束生命。
这个悲剧的前因后果似乎合情合理,国王本就因疾病而神志不清,并未深究此事,罗伯特的职位很快被坎宁的同党取代。除了罗伯特生前的好友与亲人,一切风平浪静。
但安娜对自己儿子挚友的死毫不关心,在与威尔伯顿夫人等人谈论的时候,也只是用冷漠的语气,称其为无法理喻的愚蠢男人。
在他们眼里,自杀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将上帝赐予的身体发肤毁损,无异于是被撒旦蒙了心。
死人已经被抛之脑后,她们只津津乐道于亚瑟即将率领大获全胜的英军归来的消息。
“韦尔斯利夫人这次当之无愧应该坐最中间,您可是大英雄的母亲。”
几个贵妇连忙赶来参加莫宁顿庄园的茶会进行巴结,脸上堆满粉扑扑的笑容,围在安娜身边,用一副尊敬而艳羡的目光盯着这个春风得意的老妇人。
安娜心情大好,用一把镶着钻石的羽毛扇遮住咧开嘴的笑意,她的地位从未如此崇高,母凭子贵的愉悦令落魄了半辈子的她仿佛身在云端。
德?克林夫人立刻接上:“可不是,韦尔斯利将军即将受封为威灵顿公爵,全爱尔兰都将以他为荣。”
“什么?公爵!”威尔伯顿夫人顿时发出夸张的惊呼,“你现在是公爵老夫人了呀安娜!要知道,全英国的世袭公爵才几个。啧啧,不愧是我们都看好的亚瑟,我当初就,你这儿子会给你的家族带来至高的冠冕。”
然而她这话出来自己也发觉漏洞百出。毕竟当年带头和众贵妇私底下嘲笑亚瑟的人就是她自己,闻言,邓尔利斯侯爵夫人和德?克林夫人不禁意味深长地对视,互相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
这个如今殷勤献得过了头的贵夫人,曾经称亚瑟为「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注定一辈子当垫脚石的可怜虫」,将他贬为全伦敦最不可能翻身的窝囊废。
果然,从前谁嘲讽得最得意,今日就是谁最热衷于讨好,把自己满面敷粉的骄贵脸孔揭下来,拱手相送于上位者的脚底任凭踩弄,这是这个大陆自建立以来便亘古不变的定律。
到了预定的日子,亚瑟在欢呼声里凯旋,无数市民站在道边为他喝彩,甚至鸣起了专为庆贺英雄归来的礼炮。
“荣耀归于韦尔斯利!”
他们高喊着独属于亚瑟在军中的胜利称号「杜罗」,代指万岁,如同庆祝一个重大的节日。
亚瑟骑在白马之上,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英王的威斯敏斯特宫,迎接独属于他的授爵仪式。
艾薇坐在观礼的席位之中,视线一瞥,她窥见坎宁和阿丁顿阴沉的脸,两人皆是缄默不语,互相传递心照不宣的怨恨神情。
嫉妒与不甘在深渊里萌芽拔节,吞噬了心肠,将他们的面孔染成晦暗的色泽。
他们的同党们聚拢周围,都在声窃窃私语,面对亚瑟的方向,眼神不约而同,皆是隐藏于眉目之下的忌恨与恼怒。
这时她看见凯文走过他们身旁,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他穿一身只出现在宫廷正式场合的深红色丝绒大衣,缀有四条貂皮,家族冠冕上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金环,上饰8枚红色金叶片,举手投足间,祖先身为凯尔特征服者的压迫与尊贵的气息瞬而吸引所有人的注视。
后者集体谦恭地俯首行鞠躬礼,语气尊敬:“晚上好,克拉伦斯公爵先生。”
不出意料,他仅仅以目光扫视一眼,甚至未停下作任何回礼,高傲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坐下了属于他的位置。
然而他是全场地位仅次于亲王的唯一公爵,放眼现在整个威斯敏斯特宫。
唯有即将受爵的亚瑟能够与他分庭抗礼,没有人敢对他表示不满的情绪。
他高贵的出身与辉煌的祖上让他拥有倨傲的底气,即使从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也阻止不了其他贵族和大臣来搭话的意图。
就在他们攀附之心蠢蠢欲动的时刻,“恭迎吾王!”
卫兵突然发出一道高声的呼喊,随即全体起立,凝视英王乔治三世在庄严与宁静中从大门口缓缓走入殿堂。
艾薇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端详这位老人。
他的面孔上布满暗沉的寿斑,身上已不可避免地带上死气沉沉的气息,青春女神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垂怜于他,而冥王普路同更是一视同仁,派出病魔前来侵夺凡间君王的,令他颓败蹒跚,拄着拐杖依然体力不支,在花岗岩地砖上险些摔倒在地。
侍卫连忙上前搀扶,维持他作为君主的尊严,而后递上一只金盘。
满堂焦点之中,明亮的光影集聚,亚瑟双膝跪地,等待英王的册封。
日光透过窗棂洒落他的金发,侧脸静谧而果决,如同神明之子。
“英王先祖在上,乔治三世遵从枢密院之决议,亚瑟?韦尔斯利敕封为威灵顿公爵,愿上帝帮助威灵顿公爵阁下,愿荣光归于亚瑟?韦尔斯利先生。”
英王宣读过诏书,手持一把宝剑,轻轻敲他的肩膀。
随后,乔治三世从金盘里捧出那顶代表荣耀与光辉的冠冕,戴于他的发顶。
此时侍卫一齐半跪致礼,“愿上帝庇佑威灵顿公爵阁下。”
英王关注他的目光充满赞许,又附在他耳边叮嘱了什么,满意地扬起慈祥的微笑,在侍从的簇拥下离开了宫殿。
“祝贺您,威灵顿公爵阁下。”坎宁率先走到他身旁抚掌,脸上笑容在表皮间停留,像一匹发现猎物后抑制兴奋的狼。
尽管在旁人看来,空气照旧寻常,这两个人不过是在进行同僚间的客套。
然而亚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沉默地盯着他,眼底波澜暗涌,却只有他的妹妹知道这是他发泄怒气的前兆。
这时阿丁顿亦站起,缓缓靠近亚瑟,“虽然我们过去造成了一些不愉快,但我仍要尊称你为威灵顿公爵。”
“我想,罗伯特如果也在这里,心里不知是嫉妒呢,还是真心实意为你感到高兴。”
坎宁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都是爱尔兰之子,您如今爵位可比他高得多,不知他会怎么想呢?”
亚瑟本已拼命抑制失控,谁料坎宁主动挑衅般地提出,挚友之名一入耳,他温文尔雅的脸顷刻涨红,双手死死紧攥衣角,才控制自己没挥拳抡上去。
“你不配提罗伯特!”他海蓝的眼瞳瞪着对面似笑非笑的男人,“乔治?坎宁,最好把你恶心的嘴脸从我视线里挪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韦尔斯利……”坎宁微笑着退往阿丁顿的身后,后者伸臂拍他的肩,笑意隐微不明,“罗伯特不过是一个厌弃生命的自杀者,死了也上不了天堂,按照法律,自杀者尸体应用木棒捅穿心脏,我们能让他免受这份耻辱,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容,韦尔斯利,你对这个处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亚瑟微闭眼睛,脖颈青筋愈发暴起,眼看着隐忍的情绪即将忍无可忍而爆发,艾薇冷静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众人的眼神顿时转向她。
“哦,你的妹妹,现在我是否应该尊称一声威灵顿公爵姐呢?”
阿丁顿嘲弄地笑起来,绿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芒,轻蔑从嘴角肆无忌惮流露,“一个妄想和男人争抢财富的女人。”
他摇摇头,似叹息似戏谑,“你得感谢中世纪已经结束了,否则你不可能从火刑架上救下你亲爱的妹妹。她必然会被教会上女巫的罪名,想象吧,这么可爱漂亮的女人被烧成灰烬是什么模样,该多可……”
“阿丁顿!”
“你个混蛋!”
两声斥责几乎同时响起,人们惊愕地发现,本应袖手旁观的克拉伦斯公爵竟喝止了阿丁顿的出言不逊,他们还是首次看到震怒的他,俊美如神祇的容颜显出憎恶,白皙到不真实的肤色染上因愤怒才会出现的淡红。
阿丁顿果然对他的插手始料未及,与坎宁一同惊讶地看向他。
克拉伦斯公爵平日很少发言,一旦开口,便足以掷地有声,“闭上你粗鄙的嘴,即刻,现在,滚回你们的宅邸。否则英王的桌案前将立刻出现你们的弹劾令。”
“克拉伦斯公爵阁下,介入其他人的争端,可向来不是您的作风。”阿丁顿的眼睛里疑惑且强硬。
克拉伦斯公爵阴沉地盯着他,“我厌恶你那双狂妄自大的犬眼,侮辱女人,也不低头看看自己是什么肮脏货色,下流的一只狗,也配列席议院。”
话音刚落,他立刻起身,甚至没有回头瞥一眼阿丁顿的脸色,和侍从一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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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不欢而散,亚瑟立即脱去自己的公爵华服,纵马前往挚友的墓碑。
它在西敏寺里孤独地占据一隅,有只毛色蓝绿夹杂的猫头鹰栖息在橡树上,居高临下地朝人声处张望。
传夜枭是地狱的使者,凡间的一切响动都足以引起这位自命不凡的活物不满,扑棱了两下翅膀,在寂静的半空扇动冷气。
“他从来不会犯任何错。”亚瑟的声音已尽力保持冷静,在这里安葬的皆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幽灵不应为人类的悲伤而烦忧。
“他唯一的错,就是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艾薇声音隐隐在风里摇曳,“哥哥,你为了爱尔兰人民主张天主教解放,他即使知道会引来坎宁一党的强烈反对,也义无反顾支持你的意见。
他希望我为爱尔兰带来福祉,据理力争让我的工厂得以畅通无阻地开启,却导致了杀身之祸。可怜的罗伯特,他们给他下了致幻药,却被误认为是精神失常,来掩盖阴暗的手段和诡计。”
亚瑟眸色骤深,咬牙切齿:“他们真该死。”
“是啊,都该死。他们试图让我们害怕、畏惧,让我们知难而退,杀了我们最亲密的伙伴,最坚定有力的支持者,以此来遏止我们的崛起,惩罚我们的离经叛道。”
艾薇语气镇静,却如酝酿一场最盛大的风暴,淅淅沥沥的冷雨渗入骨髓,引发脚下细草发出茎叶摩擦的抽泣。
“让妹妹因为性别和身份被侮辱,是我的过错和无能。”
她制止哥哥的沮丧,抬起他低垂的下颌,让他与自己视线正对:“别妄图改变他们,没用。你难道没明白他们话里的威胁吗?一旦他们彻底掌权,火刑架就是我的归宿,那既然他们鄙夷女人,那就让女人将他们毁灭,这不是更讽刺吗?”
她停了停,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碎了冰封墓地的岑寂:“我亲爱的哥哥,你看到了吗?他们的目光投向你头顶冠冕的时候,我只窥见了敌视与仇恨,不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们的下场只会和他一样。”
亚瑟闭眼默认,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弯下腰放在墓碑前,扭开瓶塞。
“罗伯特向来视酒如命,却并不沉溺。”他。
借着月光,艾薇看见兄长的脸颊上,有一滴泪痕。
“别哭,亚瑟?韦尔斯利。”她冷声,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她毫无表情的面孔上辗转,自光明泅渡至黑暗,“眼泪毫无用处。”
艾薇站在橡树遮盖的阴影下,看不清她的神色,他微微抬首,视线正对她高傲的头颅。
她俯下身,亚瑟半跪于她的身前,如同救赎罪人的天使。
伸出手,以指腹抚摸他的眼睑,为他抹去泪水,冰凉与温热倏而相撞,她的嘴角却弯成一朵妖异的鸢尾。
“哥哥,你所流的眼泪,我要让他们用血来还。”
“艾薇……”他艰难地开口,嘴唇干涩得甚至发不出声。
随后他听见刀尖脱鞘的声音,像冰面骤然破裂,清脆而冷寒。
是那把罗伯特用以自杀的开信刀。
旋即,在亚瑟愕然的目光里,她竟将刀刃划开自己的掌心,湿热的鲜血横流,顺着密密麻麻的手纹一寸寸淌下来,将脚下细草野花浇得浑身一凛。
另一只手握住白兰地的瓶身,透明的酒液洒落血痕斑驳的手心里,却并未颤抖分毫,就像一双活生生掐断神经失去知觉的手。
“我要让他们死。”酒瓶被她掷倒在泥泞之中,她蓦地大笑,张扬而毫无畏惧,足以令鬼神避让,“都得死。”
作者有话要:
这是一个疯批女主和沉稳男贵族的故事,艾薇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