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告别
普利特尼斯的早无人而冷寂,男人之间的决斗往往避开人群,以绅士的方式解决争端。
两人约定,以一枚金币的正反面决定先开枪的那一方,天主在上,死生由命。
抛掷由负责见证的中间人主持,他将金币高高扔起,后者跃起一个弧度后垂直落地,哐当一声,翻滚了几圈,终于安静。
不列颠女神的浮雕赫然在上。
手执三叉戟、身着长袍的女神选择了凯文先一步决定对手的生命。
亚瑟的副官忐忑地窥视双方的神情,却发现皆是出人意料的冷静,无从判断他们各自的情绪。
两人互相鞠躬致礼,退到规定的边线上,副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克拉伦斯公爵缓缓扣动燧发手?枪的扳机,伴随着「嘭」的剧响,宁静的清似乎亦为之振动。
副官立刻焦灼地去探视亚瑟的伤势,却发现他安然无恙,子弹也并未射偏落在他的身后。
克拉伦斯朝天放了空枪。
亚瑟的表情明显转为惊异。
克拉伦斯向来傲慢无礼,目空一切,没人能想象他会心软。
亚瑟朝向对面的男人,高声:“真正的绅士可不该如此懦弱,您的妇人之仁,无疑是玷污您的家族。”
他没有回答,置若罔闻地予以轻笑。
这时亚瑟听到身后传来匆促的马蹄和吁鸣,伴随一阵皮靴着地的声响,“请立即停止决斗!”随即,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高喊着走了过来。
“克拉伦斯公爵,我们奉命前来逮捕您。”为首的军官出示手中逮捕令,客气而不失礼貌地向两位公爵先生各行了一个礼。随即给未作任何反抗的凯文戴上了手铐。
事发突然,亚瑟甚至没来得及询问原因,一行人便已迅速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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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前来旁观克拉伦斯家族继承人受审的群众坐满了一整个旁听席,一眼望去熙熙攘攘,拥挤非凡。
这样稀有的场面难得一见,人们都抱着好奇的态度展开议论。
虽然并不知晓前因后果,但一致认为公爵无疑是给他的家族蒙羞。
“凯文?克拉伦斯,议会指控你涉嫌谋杀卡斯尔雷子爵。”法官宣布道,“证据稍后呈上。”
闻言,旁听席上的亚瑟不禁瞥向坐在诉讼席位上的阿丁顿。
后者的脸上却蒙上一副阴沉的表情,似乎极其不悦。
法警受命呈上证据,竟是一排试剂瓶,其间的液体透明泛白。
这时,亚瑟意识到身旁妹妹呼吸突然一滞,目光变得惊慌。
“抗生素……”他听到艾薇低低的耳语。
但这个名词过于新奇,如同凭空杜撰,亚瑟根本未有耳闻。
然而犯人在看到这些证据后,面色毫无波澜,甚至像早有预料般利落点头,承认它们的主人确实是他自己。
“这些不明药物经过皇家医学会鉴定,属于精神类控制的毒药,能让人产生妄想与幻觉进而作出超乎常理的举动,根据卡斯尔雷子爵临死前的情状看,极大可能误用了它。
而我们在韦尔斯利名下的工厂里搜查到了成箱成箱的此类毒药。
但凯文?克拉伦斯主动承认该物属于其此前的寄存。因此有充分证据表明,凯文?克拉伦斯正是谋杀卡斯尔雷子爵的凶手。”
法官的审判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于围观人群的头顶,立即掀起滔天的轩然大波。
本应属于下世纪的抗生素在此刻出现得过于超前,人们没有理解和判断是非的能力,时代决定他们的愚昧,法官和皇家医学会的言论便如圭臬,不容任何人置疑。
或许这便是过高生产力的弊端,上帝不会容许挑战权威的事物过早跳出轨道。即便它是救命的宝物,也会被愚蠢的头脑曲解为毒药。
“法官阁下,我有权提出异议。”人群的哗然中,起诉席位上端坐的阿丁顿突然。
他眸色一沉,阴鸷地盯向旁听席上的艾薇,“既然证物是从韦尔斯利的工厂中搜查获得,那么毫无疑问,艾薇?韦尔斯利是制造邪恶毒药的女巫。
克拉伦斯公爵,你此举无异于为女巫开脱,上帝会惩罚你纵容魔鬼的罪行,世俗的法令同样会予你同谋者的制裁。”
“亨利?阿丁顿……”凯文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分明地传进所有人的耳里,“世人皆知我与韦尔斯利家族结仇,此前甚至与公爵阁下进行决斗,我没有理由为一个仇人开脱并承担罪责,我仅仅是以自身名誉起誓,为了维护克拉伦斯家族诚实不容虚伪的名声,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话音刚落,艾薇意识到身旁的兄长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顿时明白了一切。
兄妹不禁对视了一眼,这时耳边响起法官公正的判决:“大不列颠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哪怕是王公贵族,触犯律例即与平民同罪。神圣英王在上,法院在此以谋杀罪判处凯文?克拉伦斯终身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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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在审判的第二日,战争再次爆发。
亚瑟奉命率军出征,迎战他的老对手,热衷侵略和扩张的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
艾薇为兄长送行后,马车便驶向了伦敦塔。
这里的监狱专为关押上层阶级而设,富丽堂皇的城堡背后,阴森和压抑随着阵阵飞出的蝙蝠扑面而来。
她凭借自己的身份和金钱很快得到了进入的许可,走进这座冗长的甬道,在侍卫的带领下,她看到了被关在单人间里的男人。
他正翻阅一本伏尔泰的哲学著作,眉宇微皱,似乎陷入了思索,听见门锁被开的咣啷声,循声抬眼。
随后艾薇的面孔映入眼睑。
“你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激起我兄长的愤怒挑起决斗,又愿意为我替罪。”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出第一句话,“我好感动,我真感动。”
她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样无私的牺牲面前掉滴眼泪,可惜偏偏挤不出来。
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善人,这副本性令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但明明之前一滴伪善的眼泪或是巧言令色的谎言对她来轻而易举,在此刻却悄无声息集体退缩了。
见他缄默,她盯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问他:“为了一个你最鄙夷、最不屑为伍的人,搭上自己所有的名誉,值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寂静如同一条丝线,生生割裂开周深冰冷的空气,疯狂缠绕,卷起她急促的呼吸。
“请你回答我。”她,“诚实,很难吗?你是最理智的人,为什么愿意以这般沉重的代价帮助我。”
“我无法保持理智,艾薇。”他终于。
“为什么?”
“认识我,不过是你在美妙人生中一段短暂的插曲。对我来,却是我在无边黑暗里的光亮,是我在乏味人生中存活的唯一证据。”
他既厌憎她的恶,用他近三十年不容污垢的高尚价值观审视她的一切,越探清,却也越鄙夷,痛恨她沾满鲜血的白皙双手,又不得不屈从于心脏的可耻颤动。
他一面难以克制地悸动,却作为一个道德的完美主义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她的罪恶,任由后者冲撞自己的价值观。
破碎与欲望的奇妙结合,如潮汐般碾压他风平浪静的海面,碰撞自以为永恒沉寂的礁石。
虚伪的社会物欲横流,却连爱意也不得自由。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放弃信守了三十年的利己主义,却将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包括名誉、地位、声望全部赔了进去。
他何尝不知在这个时代,失去声誉,对一个世袭贵族来,无异于是比自杀更痛苦的惩罚。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她只是逢场作戏,所有男人无论好坏、优劣,都是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向来清醒的他明知她的引诱是个陷阱,却还是落入这张虚假的网里。
“抱歉……”她低声,“我不是用来爱的。”
她的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还是温和地微笑了下,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
“让你落到这般境地,却让我犯难了。”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他轻松地笑起来,“我辉煌的祖上保我的头衔免受剥夺,家族的故交党羽会让我很快释放,只要上战场戴罪立功,我就能免于牢狱之灾。”
他得轻描淡写,其实无人不明白战场才是一台最残忍的机器。
“那这样,日后倘若你代表你的国家与我为敌,我放你一马,如……”
“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他断她。
这倒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她无奈地扯起嘴角,“那你想要什么,我道德感固然薄弱,也不喜欢欠你这么多。”
“艾薇……”他终于有了回应,嗓音低哑如沉入峡湾的海。
“我要你许下一个承诺。”
“请……”他的语气如此郑重,使她不得不抬起脸,对上他认真的目光。
“在走向愿望之前,请珍爱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吧。我承认我的自私,他人身处天堂抑或地狱与我毫无干系,唯独不愿看见你牺牲自己。”
艾薇点头,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拥抱他的脖颈和肩膀。
仅限于此……
甚至吝啬于一个诚挚的吻。不过或许她给不了世界上所有人任何一个带有真心的吻。
她的嘴唇,如同两片粉玫瑰的花瓣,沾满欺瞒与谎言,化为露珠得以令玫瑰维持鲜活。
“我将离开大不列颠了。”她突然,这是一句真话。
他并无意外:“去哪里?”
“我的祖国,爱尔兰。”
他甚至没有问原因,像是了然一切似地点头。
“再见……”
这是她最后的告别。而后转身,推开了监狱的铁门,沉闷喑哑的响动随之而来。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墙柱之后,或许那将是通往繁花与赞颂的光明征程,她将被数不尽的崇拜所环绕,她的未来会万众瞩目。
但他可能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但即使早已预见到这个后果,他也只能亲眼目睹她的离开,唤出她名字的冲动欲言又止。
远处脚步声像阵风,悄然吹走他所有挣扎与苦恼的来源,留下一片光滑如镜的海滩。
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却并没有到来。
作者有话要:
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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