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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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薇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用一把镶着琥珀的杨木梳,细致又快速地梳理她那一头栗褐长卷发。

    借着月色,她看上去足够光彩照人,红裙在她腰肢纤细的身上显得格外张扬,裸露在外的脖颈又像一块闪耀着亮芒的白色钻石,吸引他暂时抛却了绅士的风度和矜持,一面披上了长及脚踝的大衣,一面又情不自禁地低下身,细密地予以亲吻。

    她在镜子里瞧见他近乎迷恋与狂热的神情,伸手抚上情人的半边脸颊,嗓音像浸泡在红酒里般微哑,“公爵先生,能劳烦您为我戴上项链吗?”

    “愿意效劳,我的女王陛下。”他忍住笑意,弯腰行礼。

    随后接过桌台上那副闪烁生辉的祖母绿宝石项链,手指掀开其中关窍,覆在她细长的脖颈上。

    耐心而谨慎地替她扣紧,指尖滑过那条鲜红衬裙,细腻的触感透过肌理在血管里鼓动出难以言喻的燥热。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你戴上王冠的样子。那一定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看着镜中容光四溢的情人,恍惚只过了数秒,后者方才的慵懒倏然消失,眸中波光深邃如空旷渺远的海水,仿佛随时就能恢复素日的冷漠与高傲。而如同野猫般的娇俏不过是短暂的片刻调情剂。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她,“我希望到时你能站在我的王座之下,做一个合格的王室情夫。”

    “真新奇的称呼。”他吻了吻艾薇的发顶,“不过我居然愿意接受,虽然,就算能获封一个皇家伶人我也欣然承认,只要是你赐予我的一切,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哦,那可比伶人高贵多了。”她漫不经心地推开他的身体,对着镜子里的他露出一个微笑,“毕竟既然有皇家情妇,就没有谁规定不能有情夫,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平等,不是吗?”

    完,她慢条斯理地把衣襟的系带了一个蝴蝶结,细长的丝绸裹住腰身,接着又感叹道:“其实,我还算拿它来当一个头衔,不必把它当成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那会是你拥有高尚男德的象征。你看,皇家情妇能和君王共同享有权力,我当然不会在这方面上薄待你,我亲爱的。”

    皇家情妇的地位在当时的宫廷里相当高,宫里有不成文的规定,皇家情妇的衣服、首饰排场要高于宫里所有的妇女,甚至能够与皇后分庭抗礼。

    路易十四的情妇在皇宫中有20间房,而皇后只有11间,同时皇家情妇在当时是一份工作,情妇每个月还可以固定领取相当一大笔津贴。

    甚至还能在国王的宠爱与默许下分享政治权力。亨利二世的首席情妇黛安虽然比国王整整大二十岁,但是国王对她宠爱有加,公开和她行使政治权力,使她权倾朝野,并把被誉为「卢瓦河畔的文艺复兴珠宝」的舍农索城堡赠送给她,还能在政令文件上与国王共同签署名字「亨利?黛安」。

    艾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随即补充了一句,“当然,得在你能够活着回来的前提下。”

    “女王的命令,臣民怎敢不遵从?”他笑起来,“只是我们的关系最好不要透露给你的公爵哥哥,否则即使我能在子弹和刀剑下幸免于难,恐怕也会丧命于你兄长的怒火里。”

    “哦,亚瑟不过是嘴硬心软的纸老虎罢了,只要我一开口,他是永远不可能拒绝我的。”

    “包括接纳我成为他妹妹的情人吗?”

    “这我可不准。”艾薇耸耸肩,“不过至少能容许你做个朋友。”

    “可惜了,我以为一个大人物的心胸足够宽广呢。”

    “请不要得寸进尺,公爵先生,别看亚瑟平日与世无争像只兔子。一旦到了战场上可从来杀人不眨眼,就像一头嗜血的野狼。请不要成为他指挥剑下迁怒的对象,我可不会为了你和我的哥哥发生争执。”

    “我曾有幸见识过,公爵姐,你亲爱的兄长真让我们感到震惊。法军就离他几百米之外疯狂屠杀他的士兵,我看见公爵阁下照样面不改色地骑着马,居然能够耐得住性子,还镇定地了句好极了。”

    他微仰脑袋,半蹲在地,眼睛注视着坐在长背椅上的艾薇,“不过我并不感到多么意外,毕竟有其妹必有其兄,我从不认为你的哥哥会是善类。”

    她不禁弯起唇角,勾了勾食指,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臣民。

    “这可真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话……积点口德亲爱的,别忘了战场可是会死人的。”

    凯文笑着吻她,唇畔划过微汗的鼻尖,“薇薇……你更爱他还是更爱我?”

    他的嘴唇覆上来的那一刻,如同炽热的火焰划破肌肤,爱意瞬间燃烧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激情,导致大脑短暂忽略了这个提问。

    等到撤离了焦灼的战场,问题陡然抛在面前,又显得有些突兀,一下子令她想不出既两全其美又诚实真挚的回答。

    但是他的深蓝色瞳孔里满是探究的神情,就好像执着于询问十万个为什么的五岁孩子,不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不肯罢休,倒让她不能含糊敷衍了。

    其实艾薇很想回答「你拿什么和他相提并论」,嘴唇微张又合,在话音刚要吐出来之时,咽了咽喉咙,还是忍住了。

    她并不想直接回答他,特别是坐在仍旧凌乱不整的床边,这样的无情难免有翻脸不认人的嫌疑,她可不想因为这种幼稚的类似于更爱爸爸还是妈妈的问题和他产生不愉快。

    好像瞧出她的为难,他极快地笑了一下,从冰凉的地板上起身,“好了,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他离开了她的脸孔,随手系上腕表,卷起衬衣的袖管。

    “稍等……”艾薇也从椅子上站起身,叫住他。

    凯文停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穿上拖鞋,踮起脚尖,从头顶的书架上翻下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撕下了一页,塞进他大衣的外侧口袋里。

    他有些惊讶地挑眉,“是什么要我转交的信吗?”

    “想多了,抄了送给你的一首诗。”

    他眼里明显掠过一抹微芒,“我现在能看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

    得到首肯后,他把这张折叠成四分之一形状的亚麻纸拿了出来,却没急着开,而是故作思索了片刻,汗水未干的发丝仍然固执地贴在他的脸颊边上。

    “让我猜猜……”他强忍笑意,装模作样地问,“是什么类似于哈姆雷特向奥菲莉亚倾吐的告白吗?”

    “多不吉利。”艾薇往后仰倒躺进柔软的床里,不满地踢向他。

    他笑着躲开身体,脸庞却向她近了一寸:“那是朱丽叶回复罗密欧的心声吗?”

    艾薇忍住他一耳光的冲动:“如果你只能想到这种无人生还结局的话,就尽快闭嘴吧。”

    “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确实是可歌可泣的爱情,超越了生死。”他无视来自对方的鄙夷,诚恳地,“罗密欧十六岁就拥有了珍贵的爱情,这点可比我强得多。”

    “所以朱丽叶十四岁就早恋,然后他们死光了。”她用不屑的语气回答。

    他哑然失笑,没再和她调侃下去,而是低下头,开了手心里的纸。

    展开后,他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这首诗并非来自莎士比亚也不是彼特拉克,却是一首熟悉的作品,被她用柔丽的笔迹工整地抄写了下来。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凯文无声地默念完了它。

    随后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艾薇,目光却透出了然。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死亡将让你一无所有。”

    艾薇看着他,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站在清明亮的熹微之中,就像行过漫漫长夜后,视野里捕捉到的一缕来自前方的光明。

    “公爵阁下,我命令你,务必保留你这条暂且还足以取悦我的生命,否则我不能相信你的所谓效忠。”

    “我怎敢不谨遵您的指示。”

    他走近前,意欲轻轻吻她的手背。然而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门铃声。

    “真该死……”安静一下子被破,她顿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快走吧,公爵先生,不知道是谁大早上就来惹人讨厌。”

    “不过不管是谁,你最好还是不要被瞧见。”她声抱怨。

    他点头,最后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暂别了,亲爱的艾薇姐。”

    她看着他消失在落地窗之外,从露台的台阶走向远处。

    见他的背影远离了目之所及的视线,艾薇披了条衣,快速走下楼。

    门铃仍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响声,清脆地踏着木梯晃动幅度的节拍,像是对主人的殷切催促。

    “啊呀,公爵姐,真抱歉!我昨天太累了,不心睡过头啦。”

    直到这时女仆才从呼呼大睡的状态里惊醒,揉着一双惺忪睡眼慌忙跑出来。

    见女主人亲自来开门,不禁满脸覆上惊恐,急匆匆地发出道歉,扭动她肥胖的身体,抢先跑过去开门。

    门铃忽停,清的冷风扑面而来。旋即,一个穿戴考究、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出现在艾薇的目光里。

    他穿一条双排扣子的羊毛黑色马甲,里面的宽袖衬衣雪白而一尘不染,高腰长裤笔挺瘦直,刚好衬出完美的身材。

    看到女主人站在正前方,他似乎勉为其难地按住胸口,欠了欠身:“早上好,公爵姐。”

    如果不是他问候姿势过于散漫的话,艾薇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早上好……”她忍住被扰的怒气,仍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礼貌又相当客气地问好,“尊敬的拜伦先生。”

    他往冷得发白的掌心里呵了口气,在女佣的伸手示意下走进门,随艾薇上了楼梯。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女佣从厨房端上两杯加牛奶的咖啡和熏肉吐司,按照主宾顺序先后端到两人面前。

    “请慢用,先生。”艾薇又吩咐,“给客人再煎两个溏心蛋上来,尽尽我们的待客之道。”

    “哦,不用了。”拜伦叫住刚应声的女佣,似笑非笑地瞥了主人一眼,“现在这种灾荒年代还能看到熏肉,大概也只能在公爵姐的餐桌上了,如果再要鸡蛋的话,那未免过于贪得无厌了。”

    “没关系,马上熏肉就会是最寻常的食物了,我保证会让所有人吃到吐。”

    拜伦不禁挑眉,牙齿间优雅地咀嚼着全麦面包片,等到全部咽进肚子里,:“这可是大不列颠人民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您的金口玉言,我可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脑袋里。”

    “您自便,如果能大肆宣扬渲染一番的话我也不介意,相反,我求之不得。”

    她放下叉子,看着他嫣然一笑,“不仅这样,你最好再对所有姑娘们,只有韦尔斯利姐能让她们穿上梦寐以求的蕾丝和流苏花边裙,那可是往日里只有贵族才有的玩意儿。”

    “噢,姑娘们可不乐意听我讲真话。”

    “但她们可是相当喜欢你呢,你要有自信。”

    “但她们只爱听我假话,众所周知,一切甜言蜜语都不可能出于真心。”

    “那是当然,能指望一个一年能换几十个床伴的男人嘴里吐出什么实话。”

    她向来喜欢把对他的嘲弄刻薄地显露在表面上,丝毫不顾及一个淑女该有的和善,这令他一直很不爽。

    就好像习惯浸泡的蜜缸突然漏了底,见惯了姑娘们对他的追捧和投怀送抱,这位不仅对自己完全不感冒,反而从不放过一个能讽刺他的机会。

    他用勺搅动着滚烫的热咖啡,嗅着浓郁的气味,压下心底的不快。

    他保持着面不改色,似乎全无所谓地:“但您不能否认,这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跟我上床的,我可没有干半点涉嫌坑蒙拐骗的事。而您也不用摆出一副厌恶性?事的高尚姿态。虽然我也记不清到底睡过多少女孩,但至少我还拥有过那段美妙的回忆。”

    对话过于露骨,把一旁忙着拖地的女佣听得面红耳赤,却只能装耳聋,继续干她的活计。

    艾薇却直接略过其他字眼,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看上去好像很生气。

    “你连自己睡过多少姑娘都不知道?”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她的怒气突如其来,“你算什么男人?你就是一坨狗屎。”

    “这和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自由,好像和您无关吧!”

    “我怎么骂你也和你无关,这同样是我的评论自由。”

    他苍白的脸色顿时染上微愠,“您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就是对你很有意见!”艾薇恼怒道,“像你这样的男人,还想我能有什么好脸色。”

    “算了,你好自为之吧。”生完气,她不耐烦地摇头,抿了一口咖啡以平稳心情,“你一大早就上门,有什么事情吗?”

    他切换回照例的不动声色,“公爵姐,其实我是来感谢您的,哪知道您居然对我这般充满恶意,现在我基本闻不到早餐的香气,几乎全是一股火药味。”

    “感谢我什么?感谢让你声名大噪吗?那不用谢我,这次的成功源于你自身的才华,你得庆幸自己有一副还能靠它吃饭的脑子。”

    “哦,不,这点名利于我来不过如浮云,我只是在昨天看到了您的热气球,瞬间为我卡壳的脑子提供了灵感,那真是一件充满奇思妙想的发明,我猜也只有您能捣鼓出这样的玩意。”

    “那可不是我做的。”艾薇,“来自于我的一位友人。”

    “那替我向您的友人表达感谢,能否把创意教给我呢?我有心想利用它环游世界,做个当代荷马,写出一部史诗一直是我的梦想,到时全欧洲人睡前餐后都朗诵我的作品,乔治?戈登?拜伦这个名字将会家喻户晓。”

    他还没发表完人生感言,声音逐渐激昂,艾薇的眼里却倏然冒出一道光。

    就好像忽而被点醒了一般,她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感叹,晃了晃脑袋:“你得对,它能环游世界,也不是不能载人。”

    不等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把女佣叫过来,附在她的耳边吩咐了什么。

    后者会意,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张精美的镶着花边的请柬。

    “您是要结婚了吗?谁能有幸成为您的新郎?”拜伦看着被放在自己面前的信封,玩笑地。

    “替我邀请卢卡斯,把这个交给他,就是我为表达歉意而举办的舞会。”她忽略他的戏谑,“这点任务都完不成的话,就算知道怎么造热气球也别想飞起来。”

    他明显很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您要邀请他参加舞会?他可是除了活剥人皮,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也不是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公爵姐!”拜伦顿时吓了一大跳,“除了他没人有这样恐怖的爱好,您不会觉得这很有趣吧。”

    “我只会感到是件灾难。”她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嘴角突然上弯,冲着他笑起来,“但如果是他自己的人皮的话,那就会很有趣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

    我在想下一本到底是伪骨科还是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