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茶花
随着圣帕特里克节的来临,虽然天气逐渐变冷,但庄园仍然陷入了布置舞会的忙碌和兴奋里。
佣人们全员激动,各自忙着干自己的差事,脸上无不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上帝知道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识过舞会了。”园丁把茶花丛的绿叶修理得干干净净,一面发出感叹,“要知道,上一回开舞会还是我作为孩子的时候,我那过世多年的父亲领着我站在门口观望,那副繁华的场景真是奢靡,让我一直记到现在,我敢那次是我见过最多绅士淑女的时候了。”
“噢,那都是几十年的事儿了!可怜的马丁,那场盛会我也记忆犹新,本以为是美好的开始,没想到居然是结束。”
上了年纪的女管家不禁遗憾摇头,老花镜里的浑浊双眼透出伤感,“我仍记得美丽绝伦的罗德曼夫人领舞时的情景,翻起的裙袂就像盛开的玫瑰花,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起来,罗德曼夫人按辈分还是公爵姐的姑奶奶呢。她们这一家族果真出美人,不论她还是公爵姐,都当之无愧是舞会上的焦点。”
“好马丁,不瞒你,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不光是想再见识见识,还想瞧瞧我们的公爵姐会是怎样一副漂亮模样。”
年轻的女佣拎着水桶经过,听到他们的谈话后不禁驻足,晶亮的圆眼里满是憧憬:“我甚至连乡村舞会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听大不列颠无论是城镇还是乡间都会经常举办。可惜我们这里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那个了。
不过幸好,我们美丽的公爵姐不仅为我们带来了粮食,还让我得以瞧瞧贵族的玩意,这实在是我过去二十几年都不敢有的奢望。”
“真的,我敢拿这把岁数赌,公爵姐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使者,我们挣扎在痛苦的深渊里太久了,只有借以她的手才能将我们。”老管家。
“嘿,姑娘,水桶借我。”园丁向年轻女佣挥挥手,走过去把木桶接了过来,舀了几瓢水倒进喷壶里,往花丛里倾泼而去。
雪白和紫红的山茶愉快地颤了颤,在日光底下折射出娇艳欲滴的光芒。
“你得对。”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精心培育的成果,“只有她是愿意真心为我们着想的。我见过这么多高高在上的贵族,只有她站在我们这边,看到我们吃不饱肚子,被贫穷压弯了脊柱,把她自己的钱财拿出来向我们施以援手,帮助我们解决了吃的问题。她虽然年轻,却是我所知的所有人里最善良最无私的,而且毋庸置疑,很有魅力。”
“是的,魅力!”女管家高声赞扬起来,“世界从不缺美人,像公爵姐这样的却只有一个。她的魅力让我作为一个女人都不禁为之倾倒。但那绝不仅仅来源于外貌上的吸引,我想我更折服于她的智慧和心肠。”
“智慧和心肠……”身形隐没在栗子树背后的拜伦听到了这番对话,忍不住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扭头看向一旁的艾薇,“公爵姐,看来你已经成功俘获了他们的心,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对你完全顺从了。”
她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表情,镶着花边和墨兰的大宽檐帽遮住了上半张面孔,一双眼睛隐没在阴影里。
她现在看上去很像一名优雅的古典淑女,戴着一副黑色天鹅绒连指手套,浅纱丝绸围巾包裹住修长的脖颈。就像弗朗斯?哈尔斯油画里举止文雅、含蓄内敛的贵族姑娘。
然而下一秒,拜伦看着她抬手将帽檐上移,眼瞳露出的那一刻,锋芒陡转,温婉与柔和迅速消泯,淑女又变成了女公爵。
她不动声色地旁听着人们关于自己的所有评价,从头至尾,然而神色始终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拜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张脸孔,期望从她的眉眼里看出点喜悦之情。
但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尝试,因为在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容上休想窥视出任何和心情相关联的端倪。
一切只要她想,她就能把情绪隐藏到冰点,哪怕再灼热的事物也不足以融化它,引起她的不快或是愉悦。
至少即使她心底极其憎恶,面上也能保持完全相反的态度,甚至还能作出欢欣的笑容,用那双明亮的矢车菊蓝眸子表达回应,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的喜悦发自真心。
拜伦认为,这样的性格,对需要时刻保有贲张情感的诗人来是种灾难,对上位者,却无疑是一张绝佳的面具。
人民只需要看到他们所愿意看到的。而敌人则无法从这张总是高贵柔雅、彬彬有礼的脸孔中探知真实意图,一个表面笑脸相迎、实际心怀叵测的野心家,永远比喜怒形于色的对手更可怕。
“您看,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都对您赞不绝口,您笼络人心的手段真是令我不得不佩服。”他感叹了一句,引来她沉沉投向自己的眼神。
“那也比不上您,勋爵先生用一支笔就能俘虏他们一群人。而我还要使用费尽心思制造出的发明或是恩惠才能拴住他们的心,上帝有时真不公平,赐给了你绝顶的才华,却吝啬于赏给我与您等同的天赋。”
“真可惜……”他笑着摇头,“我不得不认为,除去这所谓的才华,没能让公爵姐对我本人产生青睐,值得令我为此遗憾一生。”
“瞧瞧您这副巧言令色的嘴脸,这么过时的言语。要是写在情诗里我都怀疑是不是来自两千年前汉谟拉比的石块上。”
“有时我都怀疑您这颗铁石的心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人。”拜伦似笑非笑地发出叹息,褐色的瞳仁里积聚着戏谑与遗憾的混合,“但凡您品尝过爱情的甘美,就不会对它如此嗤之以鼻,您要知道,爱情是让天使欢愉的药剂,却令魔鬼胆寒的圣物。”
“您都是药剂了,众所周知是药三分毒,我又没有患上任何非它不可的疾病,有什么必要以身试毒呢?”
“我不得不认为,能被您看上的男人难免会有点悲惨,很容易像个姑娘一样患得患失。”
他叹息,“我似乎能略微理解那种心情,甚至能想象您是如何提醒他,「我什么都能给你。唯独除了爱情」,天啊,要是我心爱的情人这么跟我承诺,我能写三天三夜的哀怨诗。”
“不是每个人都非得依赖爱情才能生存,先生,和亲吻男人的嘴唇相比,掐住他们的脖子看着他们窒息,对我来有趣得多。”
“唉,算啦,我们都是不一样的人。”拜伦觉得每当自己和威灵顿公爵姐待在一块的时候,话题总是难免走向不欢而散。
于是这次他立刻制止了这个走向,视线瞥往庄园各自忙活的众人,看见花园庭院和玫瑰园已经被布置上了煤油灯,整幢房子和原来旧观大不相同,开始呈现出节日和宴会特有的热闹气氛。
新雇佣的杂工人在大厅里装修水蓝色的地板,铺上波西米亚羊毛地毯,作为晚会重头戏的舞池。
客厅里摆放着许多张便餐长桌,到时就会放上熏肉火腿、鲟鱼三明治、抹着蓝莓酱的草莓炸弹等一些美食佳肴等候宾客的光临。
举目望去,视线里几乎全是从田庄或是隔壁贫民窟召来的帮工,到处都是筹备舞会的繁忙景象,然而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艾薇经过门廊的时候,所有佣人都向她鞠躬致礼,面上和眼里流露出的表情近乎崇拜。
“公爵姐,您吩咐的餐桌已经安装妥当了。”有人上前汇报。
“干得好!玫瑰花要插在银瓶里,全部整整齐齐地端放在桌上,记得全部披上白色的台布,这点我强调过了。”
“是,姐。”
佣人恭敬地退去,拜伦看着绚丽夺目的大厅底下,四周角落摆满了来自温室玻璃房里培养的鲜花,在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已经支起了乐队的乐谱架子,竖琴、提琴、圆号等乐器已经一一摆开,显示出静等嘉宾到来的不寻常气氛。
“您真擅长发号指令,要是在伦敦或者巴黎,您也会是主持宴会沙龙的中心人物,从前的我怎么没发现您还有这样的才能呢?”
他走近其中一簇鲜艳的石南花前,俯下身去揉捏迎风摇曳的花瓣,嘴里发出一声不知是真心还是奉承的感慨。
“整备晚宴算什么才能?这点玩意都搞不定,那我也别想指挥整个爱尔兰了。”
闻言,拜伦有些诧异,瞬间直起身子,眼神震惊地看向她:“您还真是……嗯,不喜欢隐藏,我以为您对此会比较谨慎呢。”
“为什么要隐藏?根本没必要。”艾薇极其干脆地耸肩,“我从不以暴露野心为耻,只要我足够有能力,我会让一切都配得上我的欲望。”
“我们都相信您会是一位好的执政官。”他难得地表示出真挚,“不管您最后能不能得偿所愿,至少敢于改变规则,本身就已经是勇士了。”
“坚信罗马能够建成的,才能接过神话的火炬。”艾薇仰起下颌,笑意沾染高傲的蔑视,“拜伦先生,我要把系在脖颈上的丝线原样奉还给曾经嘲笑过我的人,让他们任我摆布,成为我的傀儡木偶,那样才算是勇士的乐趣。”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