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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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佣人清理了大厅,重新摆上娇艳绚烂的鲜花,点上摇曳的灯火,象征新时代来临的舞会正式开启。

    真正的盛宴,此刻才开场。

    玻璃杯焕发着透明的光泽,大厅里风信子、雪片莲、杉树花铺天盖地,代表着新生与复活,以及生生不息的希望。

    乐队欢快的琴音中,艾薇不停与前来敬酒的宾客碰杯,忙得脚不沾地,雪白色的裙摆在地毯上开出纯净的花朵,这是她这辈子穿过最华丽的礼裙,却并没有用束腰设计,仅仅用了几朵紫玫瑰围成一圈以装饰腰线,反而分外动人。

    “浪费执政官大人几句话的时间不过分吧?”拜伦端了杯甜酒从层层人群中挤进来,注意到艾薇并没有穿束腰,目光不由得掠过几分惊奇,“您今天的扮还挺……与众不同的,我以为你们姑娘家都非把自己勒成一根针呢。实话,平日看着我也并不觉得那有多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觉得腰越细的姑娘越漂亮。”

    “所以我要推行一种政策,禁止以病态为美,谁爱束腰束去,但绝对不提倡这种风气,家中长辈也不允许实施强迫。”

    拜伦深以为然地点头:“可惜一个时代过去的标志往往是被浪漫化。要是以后的人觉得这病态审美是种浪漫,卷土重来可就不是一件美事了。”

    “啊……”艾薇舒展开纤细的眉,就像一只蝴蝶在额前飞舞,“我会努力活得很长,再让我的继承人把这条禁令推行下去,至少在韦尔斯利掌权的时代里,不要再出现因为束腰把自己肋骨勒断的案例了。”

    “毕竟……”她眨眼,“女性的解放从取缔陋习开始,勋爵先生,您觉得我得对吗?”

    “对对对……”拜伦瞥见瓷缸里种着一片片簇拥而生的水仙,脸颊上不禁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眯起眼,嗅了嗅那股浓烈的香气,“您真有点像。”

    “像什么?”

    “纳西索斯。”

    “我就是自恋到极致,也无人奈何得了我。”艾薇笑起来,“谁敢不是呢?”

    “权力确实能让一个女人独断专行,当然我并不是贬义。”他感慨道,“虽然我很好奇您所的继承人,您会给他会冠以什么姓氏?”

    “除了韦尔斯利,其余皆无可能。”艾薇微笑,“我自己的王国,何必姓他人的姓氏。”

    “噢,勋爵先生!”几位年轻姑娘经过拜伦身边,手里还捧着他新出版的诗集,虔诚而欢悦地握着贮水钢笔,请求偶像大方给予签名。

    拜伦顿时会意,顷刻朝她们露出太阳般和善的笑容,点头后接过那支笔,潇洒地连同爵位签上自己的全名,细腻的笔尖在羊皮纸面上摩挲出沙沙响声。

    签完后,英俊的诗人在姑娘们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抬起头,不忘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执政官大人,我倒想知道您继承人的父亲会是哪位。”

    不等艾薇回答,他又像怕她生气似的,抿了抿唇,补充:“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疑问,很多人都有同样的问题。毕竟对于一名女性执政者来,您的配偶和继承人会是他们相当关心的事情,您还年轻,相貌又如此出众,我们想知道如果有与您般配的贵族男子追求您,您究竟会接受抑或拒绝。”

    这个问题果然引起他身后还未散去的少女们的强烈兴趣,纷纷停下四散的脚步,目光炯炯地围观,静静等待这位女执政官的回应。

    “我并不排斥很多情人,但爱尔兰只有一个我。”艾薇旋转着手中的高脚杯,晶亮的玻璃折射出眼中的光采,“所以终我一生都不会有丈夫,婚纱与礼堂将与我无缘,我最忠贞不二的誓言只为爱尔兰而发。”

    然后她听见了人们的掌声。

    “多伟大的牺牲……”

    “真是无私的女执政者。”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赞赏与由衷的叹息夹杂着从人群里流泻而出。

    失去婚姻的女性,在他们眼里,无异于自主放弃了人生里最美妙的一半。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而她却甘愿舍弃这样宝贵的机会,对这么美丽又优秀的年轻女人而言,值得令旁观者感到惋惜。

    尽管在当事者看来,放弃婚姻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却依然阻止不了如浪潮般涌来的歉意。

    艾薇微笑着摇头,在翘首而望的人群中缓缓走过,雪白的长裙一尘不染,恍似阿波罗神庙中为凡人祈祷的处女祭司。

    “这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但我会为走进婚姻殿堂的男女送去祝福,真爱永远值得我的尊重与敬佩。”

    她走到一个盛装扮的姑娘身前,在后者和她情人惊讶的目光中驻足,取下自己发顶的百合花环,戴在姑娘柔滑的额头之上。

    “你要成为最漂亮的新娘。”她笑着,“当然,更要最幸福。”

    掌声雷动中,她扬起指间剔透的玻璃杯,和所有崇拜者与臣民敬酒,笑声和欢呼在追随的视线中雀跃而生,她脸上的笑意如同五月里盘绕盛放的玫瑰与蔷薇,所及之处,皆引发一片激动的回应。

    “艾薇……”

    一道男声忽起,众人骤然鸦雀无声。

    这是她在人群的呼喊里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温柔,和煦地叫了出来。

    艾薇有些惊讶地颤了颤,随后转过身,看到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他穿着一身纯白的礼服,站在明亮的日光中,栗色的卷发透出泛橙的微光,仍如旧日一般俊美,和她第一次在舞会上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我失言了。”发觉她的讶异,凯文扬起微笑,“尊敬的女公爵阁下,恭喜您,请问我能否冒昧地邀请您与我共舞呢?”

    隔着遥远的人群,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清晰地辨认出嘴唇开合间示意的含义。

    矢车菊蓝的眼瞳立时焕发出星辰的亮色,与明媚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就像天空中掠过的飞鸟。

    她提起裙角,穿过熙攘的人群,越过层层叠叠的台阶,飞快地跑向他。

    “当然可以。”她的手心与他重叠,刹那间,彼此的温度令双方不由得震颤,心脏在突如其来的共鸣里振动。

    掌心温热,透过身体的血管传至心底,头顶明亮的灯光照下来,她注视着他深蓝色的眼眸,挽着他的手,在众人热烈的视线中走入舞池中央。

    第一声乐音响起,他们掌心相对,目光交汇,缓缓移步。

    瞳孔深邃如漩涡,不经意将人的头脑尽情牵引,顺着宿命的摆布来回穿梭。

    她放下了理智和清醒,任凭自己的心脏沉溺于这片迷人的深海,看着他唇角温和的笑意,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似乎是怕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她甚至不愿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至少,此刻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

    如此完美而清亮。

    他们的脚步始终契合,同色的裙袂与礼服随着节拍旋转,这段华尔兹事先从未排练过,默契得却像精心准备了一个世纪。

    “我终于把当年被你拒绝的那支舞补上了。”他终于开口。

    他的笑容是足以溺人的海洋,稍不留意,便能坠入深不见底的起伏波浪。

    “你让我怎么能不动心。”艾薇低声。

    四下安静,所有人都笑着注视着舞池中央,簇拥着执政官与她的爱人,眼神里无不充斥期待与热切。

    “让你动心,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他低下头,手指抚上她柔软细嫩的脸颊,嗓音像穿过无边星野的夏风,吹开她多年难掀波澜的湖面,涟漪骤生,心脏焦灼。

    “起初我喜欢你,以为是因为你身上多数人所不具备的优点,眼里有光,清澈明亮,勇敢而不惧世间任何困难与黑暗。”

    他顿了顿,日光下的双眼笑意微微,如沉睡的湖泊缓慢地流淌进瞳孔,一寸寸描摹她的面部轮廓,半晌也舍不得移开。

    “后来我才发现,只因为你是艾薇,就值得我用微不足道的一生去爱你。”

    她没有回答,只直视着他锁住自己的眼眸,幽深的光芒涌动,心跳无意间早已漏拍。

    指尖的摩挲碾过皮肉,她突然问:“倘如我容颜老去,你是否还会爱我如初?”

    闻言,他并未有任何犹豫,凝视她的双眼迫切而深邃:“爱你胜过爱自己。”

    她笑了下,忽地,在众人汇聚的目光中伸出手臂,重重地拥抱住他。

    “我同样爱你,可惜,我是那样抱歉,我无法盲目地爱你,我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汪洋,请你原谅我……我再一次请求你。”额头抵住他的鼻尖,她声而悲哀地表达她的歉意。

    如果不是如此多的人群注视,她会踮起脚主动吻他。可是此刻,只能以拥抱表达她的情感。

    多遗憾……

    可惜注定如此遗憾。

    只有他,爱的是拥有一具焦油般黑暗灵魂的艾薇?韦尔斯利,她罪孽满身,权欲熏张,唯利是图,他却能一并包容那些淅淅沥沥的血迹,爱她滴落猩红的双手,以及她并不能给予他承诺的嘴唇,包括那颗永远不能完全属于他的心。

    他爱她的一切,她却立下了将终生献给权力的誓言。

    爱你,却无法靠近;靠近,却无法拥有;拥有,却也如此短暂。

    人生悲哀,莫过于此。

    “你不需要抱歉。”他沉沉地,“因为我永远爱你。”

    他望上去面目镇静,只有艾薇发现了隐藏于他眼角的泪水,在自己的凝视下,行将坠落。

    .

    “执政官阁下?”

    那颗水珠掉落的那一瞬间,耳旁骤然响起侍女突兀的叫唤。

    她的语调极其恭敬,态度谨慎,然而还是破了四下的寂静。

    艾薇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松软的沙发之上,天鹅绒窗帘遮住外面的朝阳,室内一片黑暗。

    “我睡多久了?”

    “您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公爵阁下,我不得不冒昧地喊醒您。”侍女。

    “舞会呢?”

    “早就结束了。”侍女为她的后知后觉感到讶然,“您连开场舞都没跳,可能是因为前两日太累了,就直接跑来室休息了,没想到居然一下子睡到了清。”

    “执政官,我刚为您送来了今日凌发来的电报。因为怕扰您睡眠,现在才敢给您过目。”侍女边,边为她掌灯,顷刻,微弱的烛火照亮了面前的电报纸。

    “是谁发来的?”

    “来自您兄长的军队,应该是出于他的授意。”

    艾薇闻言,把灯盏拿近了些,借着亮光,辨认纸上的电码。

    亲爱的妹妹,我不幸地告知您,克拉伦斯公爵,于昨日中午牺牲于滑铁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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