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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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薇翻开了她的手稿,在花园的藤椅上坐下来,借着早的日光开始阅读。

    它讲述了一个名叫南妮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祖上是有名的悲剧作家阿克奇乌斯,然后传到南妮这代的时候,家族已经基本上都以经商为生,几乎遗忘了文学这一宝贵的遗传财富。

    在这个女性连看什么书都要男监护人指定的时代,南妮从就喜欢在椅子靠垫下偷偷藏书看。

    虽然被发现后,所有人都嘲笑这位姑娘是个可笑的书呆子。

    但幸好母亲宽容了她的爱好,并允许她撰写一些出格的诗歌,以一个男性的笔名发表在报纸上。

    “你看,她至今仍效率十足,仍勇健如昔——百年来我们的仇恨。

    她轻易地跨过最高的障碍。

    她敏捷地扑攫,追捕我们。

    她和别的感情不同。

    既年长又年轻。

    她生存的理由

    不假外求……

    如果睡着,她绝非一睡不起。

    失眠不会削弱她的力量,反而使之元气大增。

    让我们正视她:

    她懂得创造美感。

    午夜天空熊熊的火光。

    粉红黎明时分炸弹引爆的壮丽景观。

    你无法否认废墟的悲情可激励人心,并且自其中突起的坚固圆柱

    具有某种淫?秽的幽默。

    仇恨是对比的大师:

    在爆炸与死寂之间,在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之间。最重要的是,她对她的主导动机从不厌倦——高居污脏受难者上方的无懈可击的刽子手。”(1)

    南妮喜欢歌颂女性,然而即使文笔再精妙、想象再奇幻,迎来的只有批评家铺天盖地的指责、一致的声讨和口诛笔伐,甚至这位男诗人是败类,是引诱女人走向深渊、坠入堕落的不可饶恕的罪人。

    南妮的父亲一气之下把她所有的手稿投进了壁炉,并要求她马上嫁给某位早已和她家缔结婚约的麻子绅士,盯着在火焰里化成灰烬的心血,南妮却异常平静,然而在当晚,就悄悄收拾行李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庄园。

    她女扮男装,给自己贴上夸张的髭须,穿着宽大到脚踝的西服,就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拎着行李栖居在工人们群居的老破公寓里。

    楼下就是市场,经常吵得人脑袋疼。但这已经是最便宜最照顾她经济状况的房子了。

    因此她只能躲在顶层的阁楼里,舍不得买蜡烛,就眯着眼借月光写作,阴雨天的时候,点燃一根火柴,在木炭燃烧的气味里用鹅毛笔写完一首又一首诗歌。

    迫于生活,她又在邻居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的眼神里写了一些剧本,在没有足够的面包、柴火、睡眠的生活中度过了足足十年。

    诗稿照例被报社退回,只有剧本因为瑰丽巧妙的情节和华丽的文笔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剧院一时座无虚席,她的化名「斯科特」也成为了当时追捧的对象。

    由于她剧本上的轰动,报社和出版商开始重新审视她的诗作。

    甚至不吝赞美地在引言上称其为「新一代的莎士比亚」、「欧洲文坛的朝阳」,她终于完成了她的愿望,在文学界中大放异彩。

    南妮终身未婚,一生只活了四十岁,且后半生一直饱受因早年饥困带来的高度近视和肺炎等疾病的困扰,却为文学史创造了许多杰作,死后人们在她的墓碑上刻字「此间葬着我们伟大的,不朽的女文豪,我们为她的早逝而哀悼」。

    她在自己最后一本书的致谢中写道:“诚然,生活已赐给我数不胜数的苦难。因此在我的笔下,应带给所有人以欢笑。”

    ……

    “这是一部不亚于南妮的杰作。”

    艾薇从座椅上站起来,郑重地将手稿合上,“您是一位出色的作家。”

    “谢谢您有耐心看完这个故事。”马奇姐感激地看着她,“您是第一个愿意读完它的人。”

    “马上我会让所有人看到它,南妮的故事理应展现给公众,不需要修改结局,哪怕生命短暂,也永远比嫁给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好。

    其实,我还有一点拙见,假如南妮答应了其中一名追求者的求婚,她就会生活在家庭的禁锢里,或许再也不会有她想要的成就了。

    她的快乐来源于她自己,是她作为一名独立智慧女性的个体,而非社会赋予她的角色和责任,我完全明白您的心声。”

    马奇姐的珠灰色瞳孔始终盯着她,眼眶里几乎要积蓄泪水,神色里夹杂着激动:“我想……我不再孤独了,真感激您,我的家人都无法知晓我的想法……可是我想证明给她们看,我能通过自己,完成另一种不一样的活法,我不愿呆在沉闷的客厅、呆在油烟熏天的厨房里,我要去广阔的天地,通过我的头脑和双手,让全世界的人记住乔?马奇。”

    “我明白您的志向,也知道您过去有多么痛苦,没有人理解您,我再清楚不过了……在周围所有人眼里,我大概早就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这时艾薇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虽然蒙昧总是漫长的,但这并非飞蛾扑火,您用文字点燃黑夜。而我,会用我的权力为这点光芒提供茁壮生长的庇护所。”

    .

    仅仅过了两天,马奇姐的作品就被交付印刷。

    “你看她的诗歌,并不亚于您,这些比喻……多么绚丽,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如此恰当。”

    艾薇反复品评着样本,摩挲着手中厚实的纸张,对身旁的拜伦先生评价道。

    后者向来以才华为傲,平生最不能容忍受批评的两样东西就是自己的诗作和外貌,且被贬低为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这令他更加不悦。

    “您这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他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表示指责,“文学的批评不应代入作者本人,虽然我承认我不如一个姑娘讨您欢心,但您不该如此狭隘。”

    “但你不得不承认,倘若她受过和您一样的教育,得以在剑桥大学修读文学学士学位,成绩并不会输给您。”

    “那确实有可能。”拜伦承认,“我发现女性作家的触感往往更细腻,当我拜读她们的作品时,经常不得不为她们的心思感到惊叹。”

    “我认为这是你的狭隘。没人认为奥斯汀姐的出众之处仅仅是她作为女性的细腻,她描写英国乡村的笔触可谓极其老辣,我愿称之为社会显微镜,我相信你们男人都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然而简?奥斯汀只有一个。”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简?奥斯汀。”艾薇继续盘她的算盘,“或者,一样有才华和见识的女性。”

    赛瑞拉自从拜伦一被叫过来,就一直在门外聆听她们的对话。

    作为诗人最忠实的迷恋者,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系着她的心。甚至无意间冲她的一个微笑都足以勾起她整整一天的兴奋。

    因此她忍不住玩忽半天的职守,借着看守大门的名义,站在门口捕捉他们谈话里的讯息。

    她总是很担心偶像会不会有新情人,猎到新鲜的艳遇,这样总是会给她幼的心灵重重一击。

    这些事情他总会和艾薇提及,然后再不出意料地挨一顿骂,并不以为忤地勾唇大笑,甚至一时兴起还会写进诗里。

    “爱我的,我报以叹息。恨我的,我付之一笑。任上天降下什么运气,这颗心全已准备好。”

    他似乎有一种受虐倾向,以被责骂为乐,纵然回应的言语里难免透出恼怒。但那张笑吟吟的脸庞让人很难认为他是在生气。

    然而无论他一颦还是一笑,都令赛瑞拉如此着迷。她总是咬着手看着他与情人卿卿我我,指甲已被咬出奇异而不规则的形状。

    然后她翻来覆去地欣赏他刚发行的诗集,放在口中不停咀嚼,感叹暗恋的滋味实在太苦了。

    就像她此刻又竖起耳朵,安静地听着他和女公爵的对话,后者的嗓音照旧凌厉,总是能压任何人一头。但是很显然这次的语调颇为愉快,她的心情听起来很不错。

    “我要让全国人都知道这个决定,它应该像一座龙卷风一样席卷整座岛屿。”

    哦,天哪,赛瑞拉不由得在心里惊呼,该不会是女公爵要结婚了吧。

    虽然这个决定有些突然,但她早有心理预料,因此乍听到也不会多么震惊。

    她自作聪明地认为,这件事就是前几日公爵阁下愤而离开的原因。

    虽然不知道新郎是谁,但一定会引起强烈的轰动,到时整个城堡都将张灯结彩,举国欢庆。

    “您的对。”她听到拜伦低沉的回应。

    “我并不追求声名,我只希望这个决定能让人们真正受益,把我想象成一个单纯的坏蛋亦或是权力的盗贼,那也太冤枉我啦。”

    “您的对。”

    “金钱要用在刀刃上,我们要让它享有最大的影响力。”

    我们?

    赛瑞拉心里一紧。

    短短两秒内,她的脑子里已经发酵了无数场景。

    把偶像让给另一个偶像是她唯一能接受的选择。虽然意味着从此痛失暗恋,但她在心里表示,从此只会祝福。

    于是她带着强烈的苦痛与复杂的情感继续听了下去——

    “您的对。”

    “如果它能够成功进行,那会是一件全国轰动的大事,我倒要看看谁敢非议我,提前给他们以严厉的警告,最好别把我惹恼了。”

    “您的对。”

    “我真恨不得掐灭你的烟,再敢在室内抽烟,我就把你送去坐牢。”

    赛瑞拉听见女公爵恶狠狠地,引得她顿时悚然一惊。

    “我除了抽烟,好像也做不了什么。”男声相当慵懒,照例是事不关己的语气。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闻你的二手烟。”艾薇愠怒地,“会有很多姑娘不愿意上学,我命令你,用你的脸蛋把她们吸引过来。”

    作者有话要:

    有点想把这个文中文写成一个女文豪新故事

    注:诗歌来源于辛波丝卡《仇恨》,就是那位写出「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的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