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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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卿下了马,跺了跺颠的发麻的双腿,感受到脚下软烂的触感,有些嫌弃地往后退了退。

    这里是一条烂泥路,水泥路虽然已经普及到京城和许多城市,到还有很多边角是修不了的,像这种地方,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模样。

    贾珠伸出手扶了扶她,一脸无奈:“太太何苦现在下来,让人扰好再去就是了。”

    阮卿推开她的手,满脸的不耐烦,“少扯,这路你还能修成天路不成,公主就在里面,金枝玉叶都没嫌弃,我反倒嫌弃上了么?”

    她刚跳下来就糊了一鞋底的泥印,微微皱了皱眉,面不改色地整理了一下衣摆,便径直走过去。

    盛清竹从贾珠身边路过,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轻轻哼了一声:“哪那么多讲究。”

    贾珠:“……”

    一条路上枯叶杂草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不明生物的排泄物,现在京城里都没能普及厕所,更别提偏远之地,看着就一言难尽,等阮卿来到这座矮甚至还没贾珠高的屋子时,脸都被树枝划破了皮。

    她深吸一口气,和盛清竹对视一眼,心翼翼地矮下身子推门进去,那装饰一样的木门摇摇欲坠,只有几根黑漆漆的草绳捆在上面,一摸就稀里哗啦往下掉渣,看得人心惊肉跳。

    推门进去,更是不堪入目,木屋整个是灰沉破旧的,连木板都被虫子蛀空几根,掰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到处可见阴森森的蜘蛛网,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碗里,看似饮用水的底下甚至沉淀了一层泥沙。

    只见那屋中央坐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妇人,瘦瘦,看着手腕甚至不如八岁的宝玉强壮,脸上有一块骇人的疤痕,然她端坐于地,神色平静,并不见太多落魄。她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惊恐地看着她们,随后又慌乱地叩拜行礼道:“草民……叩见、叩见贵人!”

    盛清竹当即眼眶就是一红。

    倒不是有多共情,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临终前还在惦记女儿的曾祖母。

    她就住在宫里,别这样的环境,就是一处污渍都看不到,后来住在军营,条件差了许多,但也是单独的营帐,简约却干净,水也是常常温热,再不济也是干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安乐长公主本该是天之骄女,太皇太后嫡女,皇帝都要尊称一声姑母,却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

    她连忙上前去扶,那妇人却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含笑道:“见过公主殿下,贾夫人。”

    盛清竹忙道:“姑祖母万万不可,晚辈岂敢如此。”

    她哽咽了一下,忙叫丫头进来,低声道:“我带了些东西,您随我洗漱一番……进宫可好?”

    她完,安乐公主倒是出神起来。她无意识地抚了抚脸上的伤疤,轻笑道:“这也不必了,知道罪人业已伏诛,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她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忍受凌/辱和骂,无非就是想见母亲一面,贤妃一直派人盯着她,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一直忍受屈辱,按兵不动。

    兄长重病早逝,她比谁都知道母亲对江山基业的重视,帝崩那年她被趁乱掳走,但那时正值立新帝的关键时候,太皇太后不得不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为了安抚朝政才放弃寻她的机会。起初是有痛苦不解,但她并不怨恨,一人之命与千万人性命相比,实在太过渺,贤妃有意折辱她,她很清楚,也愿意忍辱负重活下来。

    只是后来国丧,她知道是母亲去世了,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支撑,浑浑噩噩任人骂凌/辱,直到荣国公第一次遇刺,京城戒严,她才渐渐感觉到安亲王的异动,强起精神关注起周围的一切,必要时甚至会利用自己的身体达成目的,在新帝封了刚三岁的二皇子为太子时,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和一直在找她的母亲旧部联系上了。

    只是因为这一次,安亲王有了警觉,她十几年来一直没找到新机会,直到几年前,有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她面前,比对她与那姑娘有无相似之处。

    她才明白,自己的新机会来了。

    安乐公主轻声道:“我有辱母后清名,就不回去了,只劳烦你替我去给母后上一炷香,尽了孝心便可。”

    盛清竹有点心急,忙道:“姑祖母……”

    安乐公主摇摇头,显然是不愿意再了。

    阮卿叹息一声,终于开口低声道:“您很坚强,也很勇敢,约莫是随了太皇太后,若是太皇太后在世,想来也会为您感到骄傲的。”

    安乐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多有苦涩之意,显然是只当作安慰之语。

    阮卿接着道:“您阻止了安亲王的野心,阻止了一场乱世……乱象,让伤害降到了最,若非是您,陛下和国公爷还不知道要怎么头疼。”

    实在是这条线埋得太久太长,郦芷的原主亲政后一直没给安亲王任何权利,并在以后一直压他,谁知一直在招兵买马意图造反的不是安亲王,而是早就假死出宫的贤妃,她以南安王的名义收服了他许多部下,据资料原本应该是成功了的,可惜这个国家多次因为夺嫡动荡,沉疴本就不少,安亲王世子上位后估计没多久天下就大乱了。

    安亲王一直沉迷于艺术,用当时重仕途的人看来就是不务正业,谁能想到他真正的目的是教导儿子继位,母子俩早就魔怔了,比起真正享受当下,他们更想身后有名,何苦来哉?

    安乐眼波动了动,依稀能看到年少时风华绝代的模样,阮卿见有用,再接再厉道:“太皇太后临终前特地嘱咐陛下,若能找到公主,一定要请进宫来荣养,若见到的是公主的后代,则荣封三代,即使到现在,宫中仍未记载安乐公主去世,可见陛下与太皇太后都是希望您回来的。”

    被掳走的漂亮女孩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太皇太后很清楚,但到死都没有放弃寻找,可见并不介意什么“脏不脏”一,而原主虽然不上心,但郦芷早就烦透了那些贞洁观念,更是不会介意。

    安乐公主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劳母后和陛下如此惦记……”

    阮卿忙上前扶住她的手,心里也有些酸涩,这个金枝玉叶,风华绝代的公主就这么被毁了一生,好在她还有幸福的晚年可以享受。

    她道:“公主请随我们回去吧,即使相隔这么多年,您与太皇太后,也终是能相聚的。”

    这位瘦佝偻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

    郦芷下令将假郡主的府邸封了,金银财宝一律上交,抄家那天,阮卿特地带宝玉去看了一眼。

    宝玉之前还见这位远房堂姐呼风唤雨嚣张跋扈,现在却看她被推推搡搡,斥责骂,不禁唏嘘。

    阮卿摸摸他的头,接下来的画面就不合适给孩子看了,她悄悄离开,边走边道:“宝玉,你也见到了,任何富贵都是一时的,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当大厦将倾,连逃离的能力都没有。”

    宝玉道:“为何要逃离?那不是家吗?”

    阮卿一顿,若无其事道:“大树总有枯枝残叶,剪掉这些多余的才能多活几年,你只要做到自己永远不会是这根枯枝就好。”

    宝玉似懂非懂,低下头不话了。

    阮卿来到红楼世界里几十年,对那些背后的深意啊,映射啊,都不是很在意,她只知道这群多少都带了点悲剧色彩的角色们如今并不是某个影子,某个代表,而是活生生的、有感情思想的人。

    她不在意什么神仙和还泪之,干这行的,与天斗都是常事,没必要把思维框死,那样干什么都难成功,宝玉确确实实是个顽石,指望他读书出息几乎没可能了,但话又回来了,谁只有读书科举才是优秀的孩子?

    既然宝玉在剧情中更像一个旁观者,通过旁观这些悲剧来成长明悟,那也未必真的要悲剧发生到自己头上,增长阅历的方式不是要全部亲身体验一回,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保持善良,为人正派清明,那就是个好孩子。

    阮卿点到为止,孩子大了,她再事事解释难免会限制他的思维,再宝玉也不是解释就能听进去的人,还是要他自己理解。而且她现在也挺忙,安乐公主回来了,但安置问题也很麻烦。

    她将宝玉送回家,没停就带人进宫了,宝玉先进内院去跟长辈们请安,这段时间时局动荡,林如海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骨又病了,贾敏无奈之下就将一双儿女送到了荣国府暂住,宝玉今早就跟阮卿出去了,倒是没见到黛玉。

    他好久没见黛玉,心里惦记的很,怕最近天气转凉,本就体弱的姑娘遭罪,可他不好听身为长辈的贾敏去向,宝玉也不清楚贾敏有没有离开,在内院门口踌躇半响,才叹息一声想回自己房里休息。

    也许是缘分,他刚走出几步,回头就看见了黛玉。

    宝玉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容,他忙迎了上去,左右看看,指了指一边的亭子,道:“妹妹近来可好些了?去那边坐着聊会吧。”

    黛玉轻轻颔首,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与他一同分别在亭子两端坐下,几个丫头下人便分立亭子两边,厮则在院门外守着。

    两人虽然不常见面,倒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熟稔,黛玉看出他心情不好,就开口问道:“你不是和舅母一块出去了么?怎么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宝玉对她并不隐瞒,挑了一些能的尽数给她听,然后叹息一声,道:“如今母女生死两隔,实在是让人唏嘘。”

    黛玉垂着眸沉思许久,眼神却有些伤感,道:“我只知人生来便有高贵与贫贱之分,却不曾想过贵女也会落魄,方知尊贵与否并非天定,还要看人与时运。”

    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双,也照样会被踩进泥里,可见身份之别并非天堑,人也并非生来就该被无数人尊崇。

    宝玉想不到那么深,只是更感性一些,怔怔出神道:“我大哥跟我,他那时在外面守着不曾进去,却亲眼见着满地泥泞污浊,看了都嫌伤人眼睛,也不知公主金枝玉叶,如何忍受的来。那些恶人委实可恨,只为权势名利,就可谋害无辜稚童,实在该死!”

    罢又叹息道:“罪人虽为女子,却恶毒不堪。以前反倒是我狭隘了,只觉女子都是洁净无瑕的,却不知人有百样,以性别定论性格才是不该。”

    黛玉颇为认同,正要话,只觉得寒风吹过,嗓子一阵刺痛的痒,她轻咳几声,宝玉当即就紧张了起来,忙招手叫人来,“这是怎么了,被风吹着了吗?你俩快过来看看你们姑娘,那个……雪雁去找老太太和二奶奶二姑娘去,柏青,去请王大夫来。”

    他虽然慌乱,但到底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自己虽然才八/九岁,不至于忌讳这忌讳那,但如今府上刚换了一批新丫头,他不认人,不方便进内院乱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通知能管事的老太太王熙凤和安春。

    黛玉只是被风吹得有些冷,见状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哥哥不必这样兴师动众,只是有些冷罢了,我回去吃了药就好了。”

    当初太医只养到十岁就差不多能好,但在这期间还要精心调养,阮卿之前神神叨叨的,多少有点影响到他,闻言宝玉只坚持软声道:“也谈不上兴师动众,横竖大夫每日都要来请平安脉,让他早些来,也早些回去歇着,反倒是我们林姑娘贴心呢。”

    黛玉闻言也不好再什么,何况人都已经出去了,来来回回的折腾也不好。

    王大夫来看过后,只建议让吃些养身的水果,宝玉这才松了口气。

    贾母乐得见他们关系好,笑着逗他玩,宝玉正红着脸往出扭呢,就见王大夫顺手给其他人请脉的时候,隔着帕子按着王熙凤的手腕,蹙眉沉吟许久。

    他的心又提起来了。

    妹妹是妹妹,嫂子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表姐,哪个有不适他都担心,宝玉见状忙问道:“大夫,怎么样?”

    王大夫皱紧的眉毛松开,对他轻声道了句无碍,才隔着帘子弯腰祝贺道:“恭喜二奶奶,恭喜老太太,二奶奶这是喜脉。”

    宝玉和他一块在帘子外等着,闻言大受震撼。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阮卿还在和大公主一起,两个人挽着袖子冷笑着和那些贞洁论的迂腐君子掰扯安乐公主荣养的事,闻言也大受震撼。

    贾琏不是还在追妻火葬场吗???

    好家伙,二狗子闷声发大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