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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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在云水牡丹园跟林折水见了一面后,沈濯疯了一样日夜不休将自己关在上书房。

    那日林折水迎着光问他,陛下,你信世上有神佛么?

    那些神灵在天上看着你的一言一行,看着你一步一步堕入深渊无法回头。其实你分明可以不必如此的,但你不信你自己,也不肯信一信他。

    现在他死了,陛下。这天底下唯一不会弃你于不顾的人,被您亲自逼死了。

    林折水的眼神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他,他死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陛下,林折水抬脸,眸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了渗出水光,他似乎在极力忍耐,整个人竟是摇摇欲坠,比之林惊云当日苍白如鬼魅的神色好不了多少。

    他问,你要不要听一听当年温淑皇贵妃的事?

    “……”

    自林惊云疯了以后沈濯便感觉不到哀恸了。

    哪怕是他亲手把林惊秋的头颅拿给那人看、亲眼看着他万念俱灰疯疯癫癫、亲眼看着他整个身子发烂发臭——

    但心里除了麻木,也都没有感觉了。

    可如今,这如同禁忌一般的五个字从青年嘴里一字一顿地了出来,沈濯却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心脏不受控地噔噔直跳,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不要听;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似乎已经能猜到林折水接下来要些什么——

    那定然是他此生最最无法饶恕的错误,最最撕心裂肺的痛楚。

    可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沈濯僵硬在原地,慢慢听林折水嘲讽一样地娓娓道来——

    启德十八年冬,温淑皇贵妃于未央宫郁郁而终。

    温淑皇贵妃病重那几日,恰逢白玉京遭遇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相府。

    林惊云白衣束带,端端正正跪倒在老相爷面前。

    他身前是林氏祠堂,供奉着开国以来历代的相爷灵牌。祠堂内除了老相爷和林惊云两个人再无旁人。偌大一座祠堂内仅有几盏蜡烛还亮着,看着便叫人觉得逼仄胸闷不已。

    林栖凤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问他道:“……清衍,你可知错了?”

    林惊云倒身深深叩头:“父亲,儿心意已决,不可转也,还望父亲成全。”

    上头那人怒极,将手里鞭子狠狠掷到地上,噌地直起身指着林惊云的鼻子骂道:“你作死!”

    林惊云慌忙抬头,伸手欲扶住林栖凤,老相爷日夜为东齐国事操劳辛苦,一旦生起气来心脏便会一抽一抽地疼。

    然而林栖凤嗔目横眉,一甩衣袖后退了几步,连一片衣料都没叫他摸到。

    林栖凤冷冷笑道:“荒唐!你当这些是儿戏么?”

    他转身看向窗外风雪,眼神忽近忽远。

    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林惊云听见他,“天下共主,天下共主啊。”

    “这能坐在那位子上的人必得经得起高处不胜寒、必得心肠宽厚,有容人胸襟、心思又要七窍玲珑,通达事理。”

    “可这些,”林栖凤转过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你要护着的那位,半点边都沾不上。”

    窗外东风汹涌,吹得窗棂猎猎作响,带着案上烛火也不甚清明起来。

    林惊云不卑不亢挺直身子道:“即便那地方高处不胜寒,我也不仅要让他坐上,还要让他坐得稳、坐得久。我会为他铲除异己,来日史官工笔史书之时,不会留下对他一字一句暗伤之词。”

    他着,抬眼直视林栖凤,目光里满是少年人轻狂桀骜:“父亲。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六殿下不仅会是个好太子,来日更会是东齐万人跪拜山呼万岁的好皇帝。他会得万人景仰歌颂,会青史留名,供后人称道——”

    “你……”

    “若父亲执意反对,那清衍宁可不要这相爷之位,自此游山玩水不问政事。”

    林栖凤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僵着身子跟林惊云对峙,倒竖的眉毛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林氏一族到了林惊云这一脉,便只剩下了个二公子是个七窍玲珑心。林栖凤若是要袭爵,也只有林惊云这一个尚且看得过去。

    好半晌,终是他落了下风,林栖凤颓然倒在椅子上,胸腔剧烈的起伏,他半张着嘴喃喃着,“好……好啊!”

    他气得头上直冒烟,哼哧哼哧地开口狠声道:“你若真想清楚了,那我也不强求于你。将来等我死后我便在天上看着,看你能将你那位六殿下教成什么样的东齐明君!”

    他伸手捂着左胸口,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侧头不再去看林惊云,待到气息平复些许,终于开口闷声道,“你去外头跪着,我现在不想见你。”

    林惊云朝他深深一拜,转身走出祠堂。

    祠堂外风雪正盛,林隽好容易等到他出来,正要把手上狐裘给他系上,冷不丁被人拦下。

    林惊云对他笑了笑,下了台阶,他没有犹豫,转身撩袍便跪在祠堂门前。

    风雪之中。

    “二公子!”

    林隽大惊,三两步跑到他身旁想要把人扶起来,却被林惊云虚虚拦下。

    他,“阿隽,你走罢,这是父亲罚我的。”

    他那时候只穿了一件薄薄衣衫,雪落在他发上,远远看着就好像是跟白花花的雪片融在了一起。

    林折水着着,目光里头连焦距都没了,整个人精疲力尽。

    只跪了一会儿,林惊云便感到膝盖上一阵紧过一阵的刺痛。

    林折水那时还,尚不懂事,他顶着雪跑到林惊云身前左看两眼右看两眼,好奇,二哥,你在这雪地一待,我都看不着你啦。

    林惊云抱了抱他,柔声开口:嘘,二哥在扮雪人给折水看呢。

    不,我不要二哥扮雪人儿。林折水反手搂住他,叽叽喳喳,我怕二哥冷。

    “相府二公子向来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份苦楚?”林折水看了沈濯一眼,又,“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为了你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甚至于为了你,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陛下,你知道他为何每每到了秋冬之时,膝盖便刺痛难耐,甚至有时连站也站不得吗?

    林折水笑了起来,脸上全是泪:这都是因为你啊陛下。

    你问我温淑皇贵妃病重之时他为什么闭门不见你,问我他为何就能这般冷心冷情、视人命如草芥——

    不是他无动于衷,是他不能啊。

    你温淑皇贵妃昏迷病重之时,他已昏迷三天三夜!浑身高烧不退如同火炉,但即便如此!他在病里嘴里还喃喃着你的名字,还日夜为你忧思,甚至等他醒来得到温淑皇贵妃驾鹤西去的噩耗时痛哭流涕——

    “陛下啊。”

    林折水惨白着一张脸朝他屈膝跪拜,脸上却是笑着的。

    比在官场时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笑得痛快而肆意——

    “臣愿您万岁万岁万万岁,往后这些年,臣便替他看着,看着您如何一辈子众叛亲离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