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艳天下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白玉京牡丹园向来是一大奇观,太后由林折水扶着,沿着石子路一路往上。现下正是初春时候,还没到看牡丹的时节,因而整个牡丹园用锈铁链锁着,春雪还薄,踩在上面软踏踏的。
林折水是特地找了管园子的官员借来的钥匙。
这一座山顶上有一座凉亭,太后借着他的力迈上青石板台阶,从山顶往下远眺,蓝山春景尽收眼前。
她收了视线,指着一簇茎叶转头对林折水笑道:“这花名叫妃子笑,花大如斗,当年可是被人叫做‘花魁’的花。”
林折水哈哈一笑,扶着太后在事先准备好的金丝软垫上坐下,随后为她沏了杯热茶。
红泥火炉在两人身旁孜孜不倦地烧着,因而虽然春寒料峭,却也不觉得冷。
太后道:“当年云水牡丹宴,平安可是占尽了风头。”
“他总爱穿一身白,我那时候总想着少年穿太素,不好。却没想原来是只这个色配他。”
太后着,手一指,朝着不远处一个破落戏台望去,眼底浮现出点温柔的笑意和骄傲。
“他一站在那,什么蜂啊,蝶啊的全都往他身上扑,那些人不去看戏,倒全都看他了。”
江敛眼底满是赞叹,“那时候他化了妆上台演瑶姬,所有人都这不是他像瑶姬,反倒是瑶姬像他了。”
沈濯跟着江敛一路从斜斜的青石板往上走,途中惊见鸟雀无数。
这江敛是他派人千辛万苦找来的,是云水牡丹园的管事,当年盛景他都略知一二。
自从翠微宫彻底封宫,沈濯便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跟林惊云有关的人或事,有时一召见便是一下午,听那些人讲林惊云从前那些经历,便好像自己又陪着他一起过了一遍。
沈濯笑道:“人比花娇,这样的人原是有的。”
我哥哥的姿容,自是谁都不及的。
“林公子最是风流,白日赏牡丹不好,便搭了各色灯笼,夜里秉烛游,公子一袭白衣翩翩,是从画里出来的都有人信。”
他着,不好意思地垂头笑道:“陛下不知道,当日为了能让林公子上台唱一曲儿,安王殿下特地擦粉上阵,与他同台而出。自此以后安王始终惦记着他的瑶姬,最后竟是立誓终身不娶。”
——便是连他自己,也是为着林惊云惊鸿一瞥才甘愿放下仕途功名,跑来这里做管事的。
两个人边边走,拐过一处拐角,却见山上凉亭内隐隐传来几阵笑声。
江敛顺着笑声远眺过去,疑惑道:“这时候本不是看牡丹的时节,怎么竟还有别人在?”
沈濯脚步一顿,挥挥手道:“你在这等着,我上去看看。兴许是熟人也未可知。”
他着三两步迈上山顶,竟就这么和林折水了个照面。
后者脸上神色一僵,起身抱臂躬身拜道:“见过陛下。”
“爱卿免礼。”沈濯向太后略略颔首,笑道:“原来太后也在这。”
“……”
见石桌上摆了几盏茶,沈濯顺势坐下,拿起一盏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盏茶上飘着几瓣梅花瓣,清冽香气萦绕在鼻尖,闻起来沁人心脾。
“这明前龙井味道甚好,朕记得从前摄政王最爱喝这个。”
他着,正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却被林折水惊声拦下。
他夺去沈濯手里的茶杯,又拿来一个乳白瓷杯为他斟了盏茶,放在他面前:“陛下请。”
沈濯没什么,将茶一饮而尽。
爱卿,这几日怎不见你上朝?
臣辞了官,陪着姑姑为东齐祈福去了。……怎不见你的辞呈?
陛下忘了,林折水脸上满是笑意,六品官的去留本就不必惊扰圣听的。
沈濯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看着石桌上的五只茶盏若有所思地起身:“朕还有国事要处理,便不多陪了。”
他着,一撩袖袍转身便走,刚拐过拐角处时,哪知忍着一直没出声的太后忽然发疯一样想扑上去拉扯住他的衣袖,声泪俱下地叫喊着。她头上朱钗发髻挣扎散落在肩,林折水废了好大的劲才抱住了她。
她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胸腔急促地起伏,双眼紧紧盯着沈濯的背影,声音却越来越:“平安……平安他到底是死是活——”
林折水抱着她,男儿不可轻易落泪,但他眼泪簌簌落下,嘴里同样濒临崩溃地叫喊着。
“姑姑,别找了,二哥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啊——”
两人如断线的泪珠落在青石板,石桌上五盏茶却仍旧安安静静摆在桌上。
爱卿,你为什么不进宫去看相爷?
我见谁?翠微宫里没有我二哥。我二哥死了,连灰都没有给我留一把。……我宁可相信他已经死了,也不愿亲眼瞧见他不人不鬼、生不如死的模样。
“折水,折水啊。”
太后颤抖着伸出手,林折水握住她的手,音色尽力冷静:“姑姑,我在,我在。”
“一辈的也快要懂事了。你做得了主的告诉他们。从此以后我林家的人不再进朝堂。”
贩夫也好,走卒也好,隐居山林也好,只是再不要在朝政上费心思了。
即便能风光一阵子,又有谁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太后由林折水扶着,慢慢撑起身子,她拿起其中一盏杯,手腕翻转,将里头的茶尽数倒在地上。
林折水拿起另一盏,同样将茶水浇在了青石板上。
这五盏茶里有两杯是为林惊云和林惊秋准备的。
三个人,五盏杯,我林家的人,魂兮归来。……林惊云乌发全变作灰白,没了阿芙蓉带来的痛楚比背上化脓的烧伤还叫人痛苦百倍,他一双眸子里完全没了光,嘴里呜咽地叫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的草席上。
一朝没了阿芙蓉,他整日活在精神恍惚的幻想里,时不时地笑,却又笑着笑着便留下一行浑浊的泪。
进来侍候林惊云的人都他是疯了。
背上的伤流出泛黄的脓水,衣料乱糟糟黏在他的背上,伤口发烂发臭,一条漆黑铁链穿过他的脚腕,从黑洞洞的伤口穿出去,牢牢锁在墙上,他不能动弹,稍微动弹一下就能流出乌黑的脓血。他的身后拖着一截粉白的肠肉,该是那时沈濯粗暴欢好之后带出来,他在清醒时自己忍痛塞回去的。
林惊云的脸色苍白如鬼魅,连眼睛也不太眨,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出人形,他如今只能算作一个活物,甚至称不上一个人,他只是还有口气,只是还能动弹几下罢了。
这座翠微宫在先皇在时,曾是整个宫里最奢靡漂亮的存在,然而如今却俨然成了一座暗不见天的牢狱。这座牢狱臭气熏天,整日里牢门紧闭,进来侍候的人从来只是捏着他的下颚将东西倒进他嘴里,然后草草收拾一遍,就赶紧关门离开。
他们也不愿呆在这里,太闷,太痛苦,一合上门便是永无边际的黑暗。
其实林惊云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这种时候极少,每每清醒时便能听见他伏在地上低声唱着。
他音色好听,开口宛如流动伶俜的山泉,只可惜服侍他的都是些聋哑人,都只能看见他喃喃低语,却根本听不到他在唱些什么。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哥哥,你你前世欠下罪孽,今生也这般脏污,定是还不清了。既然你注定要下地狱,咱俩天造地设,再别分开罢。”
苕之华,其叶蓁蓁。知我如此,无如不生。
他捏着他的下颚,目光温柔。
“将欲夺之,必固兴之。哥哥,这还是你交给我的道理啊。”
——知我如此,无如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