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头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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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底下灵犀姑娘的琵琶声自然也引来了沈孤城的目光,他略略侧头看过去眼瞧着那女子模样漂亮,金发碧眼,看着不像是中原人,倒有点像是——

    西沙那边的人了。

    林惊云目不能视,耳朵却灵敏许多。他听了片刻,修长的指骨随着琵琶声高昂相亢而起起落落,忽然笑道:“这姑娘的技艺精湛,弹的乃是一曲《破阵曲》。这首曲子想当年少有人能参悟其中妙趣,如今这位姑娘的琵琶声里倒是有了那么许多意思。”

    沈孤城收回目光,凝望着他的眉眼:“我记得你也学过这个,与这灵犀姑娘不逞多让。”

    林惊云道:“原来她叫灵犀。”

    沈孤城:“这位灵犀可是平安的故人?”

    “是。”林惊云坦然道,“幼时相识相交,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怕是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故人如何能认得出?当年的云水林公子翩翩白衣胜雪,如今白衣尽褪,只剩下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了。

    时移世易,所有人都回不到从前。

    然而沈孤城却并没有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他笑盈盈起身拉过他的手,在他一片茫茫然的目光之中将人带起身来,柔声道:“你这又在胡话了。像你这样的人,人间绝无仅有,任谁见了一面便也都是终身难忘的。”

    他无比顺畅的揽住林惊云的肩,感受到怀中人片刻的僵硬后,眉眼愈发温柔:“我们走罢。平安当心脚下,我扶着你去见她。”

    林惊云沉默着任他动作。他眼上覆着的那层薄薄白纱其实并不顶多大用途,只不过装瞎子装的久了,骗人的技法也高超不少。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灵犀姑娘身上,一时间还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二人的身影。沈孤城生得温柔,一面将他护在怀里,一面柔声“借过”,两人除却下楼时候林惊云腿脚不便困难一些,其他倒是畅通无阻。

    他二人走到拐角处,正值琵琶声渐入佳境,林惊云兀自靠在木梯扶手处听了一会儿,听到最高潮之时整座酒楼里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一掷千金,竟是直接使人往台上扔金银。

    酒楼中人见气氛正好,遂开始起价竞拍,今日是灵犀姑娘的接客日,灵犀在江南韶州一带名声极盛,寻常人想见她一眼都是不能,今日得此机会,许多人便是赔上整个身家也只想远远地见她一面也好。

    台下报价很快便飙升至几千黄金,一个青衣公子模样的人一掷千金,将报价抬至五千。

    此价一出,台底下除却惊呼声和窃窃私语,一时间竟无人再开口一句话。

    此时灵犀一曲已毕,美人半覆面,正安安静静地抱着琵琶坐在台上,似乎台底下那些人的喧闹声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林惊云饶有兴致地听着,勾着唇角道:“这位公子定然是个风流人,想当年你在白玉京似乎都没有这般气派。”

    沈孤城讪然,好半晌才道:“平安可知我并非风流,只是对你一个人风流罢了。”

    “……”林惊云闻言手上一僵,后者似是察觉到他态度有异,得寸进尺般在衣袖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待他挣扎着逃脱便尽数封住他的去路:“平安不要不信我,这若是你,便是万金之数也在所不惜。”

    林惊云试着抽///动了下手,无果后轻笑一声道:“元昭,你愿意为我一掷千金,可我却不愿意做第二个灵犀。”

    他眉宇之间多是一些许久不见的桀骜之色,像是一只将要腾空破壁的鹰,看得沈孤城几乎呆滞。

    “所以啊,您还是省省罢。”

    趁着这个空档,林惊云将手从沈孤城那里抽了出来,他再不话,转身欲走,然而恰此时,薄纱底下的那双眼却忽然瞥到了一楼底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似有所感,竟在一众人群中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

    穿过所有视野,望尽风尘。

    林惊云霎时间浑身僵硬。

    那是……那是他曾经日夜弹尽竭虑的人,也是他无数夜晚最最不愿看到的梦魇——

    那个人即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改头换面,只要那张骨相还在,那么林惊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

    那是沈濯,沈陵秋。

    他们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曾经有过肌肤之亲,而如今却已然形同陌路。

    林惊云率先收回了视线。

    他努力地想保持镇定,然而即便如此,那些丝丝缕缕的疼痛还是不可避免的刺入心脏。

    他,“……他怎么在这?”

    沈孤城没听清,又凑近了一点问他道:“你方才什么?”

    林惊云偏过头道:“没什么。”

    他往沈孤城身旁靠了靠,从那个角度看去两人互相依偎着看起来无限亲密。

    沈孤城不明就里,却仍旧用手揽住林惊云的肩,似是知他心下意思:“平安是不是累了,若是觉得没趣儿,我们先回去罢。”

    “——好。”……“陵秋,陵秋?你在看什么呢?”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吴茱萸忍不住出声唤回他的魂儿,又忍不住调笑道:“你可是看上什么好看的了?”

    他自顾自道:“这倒也是了。陵秋这个年纪正是时候。”吴茱萸顿一顿,又:“待到他日///你重回白玉京那张宝座,任天下什么样的娇俏女子都是你的。只是如今,却万万不可节外生枝。陵秋可别忘了——”

    沈濯淡淡收回视线,截断了吴茱萸吐到嘴边的话,笑了一声:“吴公且放心,方才……不过是看到与熟似旧人之人罢了。”

    吴茱萸道:“如此便好。”

    两人话之时,那位拍下五千黄金高价的公子已经抱得美人归,徒剩下些还不死心想亲睹美人容颜的人。

    沈濯转身欲走,却仍是没忍住再次回头朝方才那个方向眺望了一眼。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沈濯自知自己绝不会认错——

    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容貌,即便双眸上有一条白纱覆着,但他也绝不会认错。

    哥哥,哥哥,三年了。三年来我每天夜里无不为你辗转反侧。而今终于又得以与你相见。

    你方才定然也看见我了吧。

    那么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一丝丝想起过我呢?

    -

    “醉不归有许多好酒,今日来此若是不醉上一回那便当真是白来了。”

    几个人围坐一桌,沈濯笑着招来店二,一口气要了三瓶上好的“醉不归”酒。三只酒碗排在几人眼前,沈濯拦在众人之前先给自己身前酒盅斟满,揽起酒碗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这醉不归酒后劲儿大,一灌下去起初与往常无异,然而过了片刻才知这酒的厉害之处:除却双颊通红,步履蹒跚,整个人飘飘然如堕入云巅,周身像是被火燎过一遍似的;

    今日本是相商要事,这醉不归乃是萧玉案势力之下,却奈何沈濯不知怎么,如同发了疯一般往死里灌自己,若非知道他与北野那位皇后相看两相厌,只怕会有人以为他触景生情,对自己那位远在白玉京软禁的娇妻思念不已。

    三瓶醉不归下肚,这人已经是疯得彻底了。吴茱萸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上手去夺他酒杯,却被人眼疾手快侧身闪过,一口气将剩下的酒液尽数灌进了肚子;沈濯似乎还是嫌不够痛快,干脆顺手甩了酒杯自顾自抢了酒坛到身前,直接抱着酒坛子开始灌了起来。

    酒壮人胆,从前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只不过酒落入喉管之时,却能在那一瞬明白你到底心底想要的是什么。

    沈濯想,我真的是很想见一见他啊。

    哪怕是远远一面也好。

    让我知道你还安好、你如今没了我过得一样恣肆——

    不,不能没有我。

    你的生命里怎么可以没有我呢?我怎么会允许你的眼底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咣当——

    “……陵秋喝醉了。我先扶他回去休息,诸位大人,陆某要先失陪了。”

    “无事。”吴茱萸摆摆手道,“回去喂给他一些醒酒汤,这醉不归的性子极烈,只怕他到时候会吃不消。”

    陆青弋:“是,多谢吴大人美意,我记着了。”

    陆青弋本来上回身上还有些旧伤未愈,这次回去再加上还多了个醉鬼,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

    然而偏偏这醉鬼酒后还要撒泼,嘴里神叨叨地念着“平安平安”,连手脚也不老实,只想着趁他陆青弋何时不注意,好挣脱他的桎梏逃之夭夭——

    便是用脚后跟想想,也该知道能让沈濯这么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是谁了。也正是因为此,陆青弋才更加不敢放松警惕。

    沈濯醉后依稀还能辨认出眼前这人叫什么,只不过脑子却像是烧糊涂了,半睁着眼问他:“青弋大哥,我哥哥他现在如何了?是不是想吃荷花酥了?我们回去时给他带一点回去。哥哥最喜欢吃甜,虽然他从来不,但我一直是知道的——”

    “……”

    眼瞧着这人还在絮叨,陆青弋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手刀下去把人砍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