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生长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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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惊云回去后并没有直接休息,而是叫沈元昭给他准备了些热浴水来。

    钟停鹤叫他来江南后三日一次药浴,这对于林惊云恢复身子有很大助益。

    温热冒气的热水把整个屋子熏得看不清全貌,林惊云平时不愿意有人服侍着洗浴,然而他眼上不便,这些习惯未免就要迁就一下。

    他将自己眼上蒙着的白纱扯下扔到一旁的桌子上,自己先将身上套着的外衣褪了,才把一直被他冷落在门外的人叫了进来。

    那人许是新来侍候他的,双手端着个药包,他垂着脑袋看不清楚容貌如何,林惊云不动声色眯着眼扫了几眼,却也能看出这人骨相不错,长得该是端正好看的。

    那人一直不敢抬头看他,反倒让林惊云几乎失笑,好像他是个什么罗刹鬼神,连见一眼也是不敢。

    不过好在他并不在意这些,林惊云随手将发间墨玉簪子取下放进那人手里,却并不收回手,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指背上,这感觉有些发痒。

    林惊云笑道:“怎么,还要在这里愣着么?这里冷的很,若再不进去我可要借你的衣服取暖了。”

    他生得风光霁月,然而现在出这样的调笑之语,却也只会叫人觉得风流有趣。那人怔愣了一瞬,唯唯诺诺的,撇开他的手也不是、握住他的手也不是。嘴里咿咿呀呀不知想些什么。

    林惊云心下了然,暗道原来沈孤城这是又给他找了个聋哑人过来。

    ——这还真是难为他了。为了防止自己逃出生天还效仿了当初沈濯那般,想尽办法禁锢住他。

    身边许久没个人话,这也实在无聊。

    林惊云一时兴起,本想调戏这人几次,却奈何这人乃是聋哑人里的聋哑人,生得普通不,性子也沉闷害羞得很。林惊云上十句那人也只会一味地低头推脱。

    待到他将自己整个人埋入热汤里后,身后那人才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动静。

    那人哑着声音道:“公子……需要我为你擦身子么?”

    林惊云稍稍意外,心道这居然还不是个哑巴。

    隔着一层白烟什么都看不大清,林惊云略略点头,趴在木桶沿上垂着眸子。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了。

    那人会意,拿过一块准备好的绸巾为他细致地擦起身子来。

    这人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背上如同有人用手抚过一样,轻柔而又带了些怜惜的意味,挠得人心底有些异样。

    林惊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背上的动作停滞片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人似乎是在极力忍耐,开口时却仍然瞧不出异样,只是语气生硬许多,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过话。

    那人:“我……没有名字。”

    而后顿了顿,“公子若是想叫,那叫我六就好。”

    林惊云道:“六?”

    那人点了点头,旋即意识到他本就眼疾,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又补了句:“我在家里排行第六,因而家里人都习惯叫我六。公子若是不嫌弃,便也这么叫吧。”

    林惊云道:“你的口音听着不像是韶洲人,倒像是白玉京那里的。怎的来这里谋生路了?”

    六嘿然一笑,抓了抓脑袋:“像公子这样的人物,定然不知我家的那些腌臜事。公子若是不怕污了耳朵,那我便当做闲话讲来,权当解个闷——”

    见那人不再出声,六也只当做他是默许了,他旋即开口道:“公子方才一定奇怪,以为我无聊得很,连话也不会一句。其实并非是我不愿意,只是六年幼时因为父亲颇好美色,娶了许多妾——”

    六,“那时候父亲在白玉京也有个不的官爵,又时常出入青楼留情。母亲不堪其扰,为了这个事多次与父亲争吵未果,最狠的一次父亲当着那些妾的面将我母亲得不省人事,甚至要一纸休书废了她正妻之位。”

    林惊云能感觉得到六的愤怒,甚至能听见对方竭力呼吸而强忍着的怒意,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时间多有不易,也是难为你了。”

    六咬牙道:“他取妾我可以不什么。但是他不能这样对我娘。我只怕他是忘了当初是谁一步一步扶持着他走到那个位置的,我娘当初为了稳固他的地位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为他在朝中拉拢势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居然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所以我那日不顾旁人劝阻冲出来护在我娘身前,替她挡住了两巴掌,那几个在旁边煽风点火的妾看着实在恼人得很,所以我冲上去抓烂了她们的脸——”

    似是大仇得报,六眼角带着些清明的快意,却旋即又遗憾的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像是飘到了很远处,又回到了那个落满大雪的天气:“她们是活该,但我却也因为这件事连累了我母亲,害她战战兢兢大半月。若非不是我的母亲,我便是死也不会跟他认错的。”

    林惊云静静地听着,六很久才终于平复了一些心情,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屋子里的氤氲白起熏得人面上发红,那人一袭黑绸缎一样的长发垂落到腰间,最后没入水面以下。他的眼神里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盯着那人漂亮的蝴蝶谷许久,才又出声道:“我认错以后,父亲借由管教我的名义,将我关进了柴房,每日一餐,那些人见父亲苛待我们母子,便也变本加厉地糟践我们。”

    “不过好在——”六顿了顿,眼底的温柔眸色几乎快要溢出来:“不过好在即便如此,我身旁还有一个真心待我的哥哥。”

    “我这一生除却母妃,在这世上唯一尚且还牵挂的便是我的哥哥了。他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

    他还欲再些什么,却见林惊云已然从木桶之中直起身来,有水流从他身上缓缓淌下来,没入锁骨,顺着他的身子流了下来,六的目光暗了暗,将挂在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林惊云扶着桶沿缓缓起身,再抬头时却见他的脸色红润了几分,有几缕湿发贴在他的颊边,整个人看起来更不似俗物。

    林惊云道:“六,只怕要麻烦你将我衣物拿过来了。”

    六伸手去扶他,疑狐着开口:“……公子,您不洗一洗头发么?”

    林惊云摇摇头:“今日累了,索性明日再清洗也无妨。”

    听他这样六也不好坚持,只得将人先用长长的浴袍裹住,自己转身寻了那人常用的衣物回来,一丝不苟地帮他束冠穿衣。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目光却贪婪地落在那人的身上,似是想要将人整个刻进骨子里。

    林惊云背对着他,看不到那人的目光,他微微垂眸,视线定格在屋内的那把挂着流苏的短匕首身上。

    这里的人除了钟停鹤与乌其儿,其余只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平日做事也不防着他,连沈孤城也曾千叮咛万嘱咐,是叫他好生心。

    六好容易帮他把身上衣物整理完毕,正待要话时,却听得林惊云道:“六。我曾经也有一个誓要毕生守护守护之人。我曾为了他手染鲜血,与旧日同门割袍断义,甚至忤逆了我的父亲。但后来我却后悔了。”

    六被他得一怔,下意识开口:“你……”

    林惊云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面上无波无澜,好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事一样:“其实那件事也怪我。是我不该一味忍让,我曾经一心全为了他——那是我欠他的;但现在看来委实是我太过糊涂。”

    “我累了。”他,“如今我谁也不欠了,往后能活多久我都只为了自己活。”

    对面站着的人面上呆滞,他能看见他脸上淬了冰一样的淡漠,两个人离得分明很近,可他却觉得这样遥不可及。

    下一刻“噌”的一声一只银白泛着冷光的匕首横陈在他脖颈上。

    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丝毫没有留情,乃至于锋利刀尖压进皮肤,不多时便渗出些血珠来。

    六心底漏了一拍。等到再抬眼看去时,却见林惊云不知何时手里握着一只匕首。

    他听见他居高临下道:“沈濯。今日///你来这里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城破那一日起,你我之间恩怨便已一笔勾销。”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将开未开的罂粟花:“我不知道你今日设法接近我所谓何意,但倘若——”

    “但倘若我再见你一次,不论你昔日是谁,我都不会再手下留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匕首应声掉在地面,沈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问问林惊云这三年来过得怎么样、想问问他眼睛是怎么回事,又或者……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好,但所有预想之中的重逢都在真正捡到他的那时候轰然破碎。

    现如今他眼前站着的,是他曾经的哥哥,是他此生唯一用真心对待的人。

    可也是他,亲口对他,“从今往后,你我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