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眉如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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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幼时在清苑,林惊云也喜欢偷偷带些东西过去给他,沈濯干活干得累了,就倒在地上耍赖撒泼。千万亿星辰在头顶,堂堂相府二公子拗不过豆丁大点的六皇子,只好轻叹一声,陪着他一起窝在清苑,等到夜晚时两人一起顺着房梁攀上房顶。

    这地方是沈濯几次进来无聊后,琢磨找出来的,“这里顺着屋脊往上爬,尽头有一个掏出来的窟窿,正好能容下一人进身。”

    清苑房顶比宫里其他略低一些,沈濯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房檐上,两人并肩坐下,头顶是荒诞不经的盘腿明月,身下是几个无聊无趣的巡逻侍卫。

    从远远望去,月亮像要堕入亭台楼阁之间。

    一时间林惊云玩心大起,指着天上一颗明星给沈濯看:“这个,你可认得?”

    豆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压扁了的灰扑扑馒头,放进嘴里嚼了两嚼,“呸呸呸”了几声,砸着嘴抬头去看。

    明星缀在头顶,近得几乎贴在脸颊,沈濯略略思索两下,想起当日在东宫外头,隐隐听见太子太傅点过两句,遂道:“这是启明星。”

    “错!”林惊云哈哈大笑起来,转头用拇指点点他的额头,颇有一点指点江山的气势:“这叫太白长庚。”

    长庚星灭则山河飘零;长庚盛则江山盛。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林惊云将双手枕在脑后,左腿覆在右膝上,躺在他身旁,少年腰间白玉玉佩闪着光,“你看长庚周围那些星,众星拱月实则个个虎视眈眈。”

    沈濯“唔”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些馒头渣,接着听他话。

    “这里,西沙北野围堵崇漳关,边塞孤寒不可,虽有戚将军驻守,但东齐之人畏寒,料想不过数日便会有胡人来扰;再往南是房日兔压境,这里东齐鱼米锦缎多依赖于此,南域虎视眈眈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沈濯奇怪道:“这些事你该与我皇兄听,我不过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已,实在爱莫能助哇。”

    林惊云看他一眼,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些很不成钢的意思,他毫不客气把沈濯嘴里叼着的馒头片子扯出来丢到楼底,咬牙切齿地敲他脑袋:“什么浑话!难道你不是东齐人?还是你不姓沈?六殿下,您合该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待上这么久!”

    他着,竟是一脚把豆丁踹到边上,只是怕他掉下去,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扯了下沈濯的衣角。

    发泄完毕,林惊云头也不回地顺着原路返爬回去了,被沈濯气得一眼也不想再见他,却奈何晚上清苑落锁,是个扑腾着也出不去的主,林惊云气得头顶冒烟,转身抢了沈濯的草垛子合衣睡下,不再去理会蜷缩在他身边的豆丁。

    唔,这二公子狠是狠,只不过刀子嘴豆/9//腐心,第二日沈濯从草垛子上爬起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不知谁的衣物,他睁眼去寻人的时候,却见他早已经溜出去了。

    他哥哥一直如此,生就明彻多情,能渡秋水也渡他。

    再后来,皇帝不知听了什么话忽的暴跳如雷,踹了贴身老太监过来清苑宣口谕,是六殿下不知悔改,须得在清苑再重造半个月。沈濯便在这里又啃了半个月的发霉馒头。

    ——这件事委实奇怪得很。

    忽的想起当日事,想起盘腿明月坠落在自己身前,沈濯还有一瞬的恍惚。

    千百亿星辰在他面前碎落成光,散入指尖风月笼罩着的冻雨。

    沈濯抬起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像当年在清苑屋檐,倾身能抓孤星:“哥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何当日皇兄有治世经纶,你却越过他,偏偏选了我呢?”

    越过层叠的香花香草却看见了他这么个不成器的狗尾巴草,沈濯除却窝在心底不可的欣喜外,还有一点顾虑。

    白瓷圆碗被扣在桌面上,林惊云淡淡笑了笑,一身白衣与往时无异,他:“听闻江州夜色乃是东齐一绝,你躺了这么久,何不与我一同出去一趟?”

    沈濯一开口时便后悔了,听他越过这件事,心底也稍稍平和,于是掀开被褥下了床,几日没下床,腿脚有些发软,险些踉跄着摔了,好容易穿戴好衣物,两人同苏绝意等人了几句,便出去了。

    刚刚入秋,天气还残余着一丝丝热意。江州与韶州不同,这里清谈风气盛行,多是文人志士聚集在此,韶州则多豪富乡绅,奢靡之风如碎金。

    两人走在街上互不言语,倒是林惊云看着心情显然不错,一路走一路看,时不时停驻在摊贩地界儿上凑个热闹。走到一座茶馆时顿住脚步。

    前面聚集着一圈人,吵嚷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林惊云一时来了兴趣,道一声“过去看看”,便踱步挤进了人群中央。

    沈濯跟着他也跻身进去。

    只见人群中央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女孩子,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扯着姑娘的细瘦胳膊便要把人往外拽;姑娘涕泪满脸,死死抓着地上砖瓦不肯走,却碍于两人身形差距太大,不一会儿便被那人拖着走了。

    这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为姑娘半句好话,这大汉衣着不俗,怕是个有来头的人。

    姑娘一面哭喊着救命,眼角瞥见一双锦绣华靴,当即往前一扑,挣扎着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公子!公子救命——”

    林惊云一时不查,险些被那大汉拖拽的力气拉扯得摔倒,好在沈濯扶住他的腰,才堪堪站住脚步。

    那大汉面色更怒,扬手便,边边狠狠骂道:“你这表子——我家公子将你从这等腌臜地方赎身回来,你给公子做个洗脚丫鬟都算抬举了你!怎的还敢这般丢人现眼,看我家公子把你个几天几夜下不了床,才肯老实!”

    他下手没个轻重,专挑着要害地方下手,姑娘的脸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这大汉还要动手,手高高在空中扬起,这一巴掌却没有下去。

    待他回身时,却见一名衣着不算富贵的青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这大汉挣动了两下,却纹丝不动。旋即拧着眉吼道:“爷爷我在这教训自家丫鬟,有你子什么事?若不想惹事的,还不赶紧给你爷爷松手!”

    沈濯微微眯了眯眼,却不松手。这大汉的手腕在他手里咔嚓作响,他捏着腕骨的手劲又重了几分。

    那姑娘泪眼朦胧地扑倒在林惊云衣衫下,声泪俱下,哭得好不可怜,在场之人无一不动容:“我幼时被父亲买入烟花巷柳,不堪婆婆折辱,又被陆公子看上,本想着他能救我出去,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这姑娘咬着发白的唇角,颤巍巍地解开衣襟,因着手上哆嗦,好几次差点扣错了扣子。

    “陆公子连楼里头的婆婆都比不得——”她缓缓将衣襟半褪,露出伤痕累累的肩头。原本应少女光滑白皙的肩上,纵横交错着数条鞭痕,鞭痕之上层叠着烧伤烙印,还有些分不清是什么划伤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旧伤结痂未掉,众人看了皆倒吸一口气。

    大汉见此脸色一变,骂骂咧咧地从斜里踹了姑娘一脚,下一刻手臂一痛,被沈濯拧着手腕压在身后,而后朝着腿窝一踹,直挺挺倒在地上。

    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疼得大汉不停地呜呜直叫,额头上渗出冷汗,只是嘴里却不肯讨饶,仍然叫骂着要他那位陆公子为他做主。

    林惊云俯下身,动作轻柔的为姑娘拉上衣襟,挡在她身前,有些好奇问:“你所的陆公子,究竟是谁?”

    这大汉“呸”了一声,洋洋得意道:“这整座江州府,谁人不识陆无虞陆公子的大名!你们若是明事理的,还不快放了我!免得届时秋后算账,咱家陆公子可不是好欺负的!”

    林惊云将姑娘扶起身,略略思索后,却笑出了声来:“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连着五次春闺无名的陆公子。不知陆老爷近来身体如何,可还牵挂着陆公子仕途名分?”

    周围登时有人声哄笑起来。

    大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憋出一句:“你休胡!我家公子可是……可是江州城的大官——”

    他一面可是,却终于哑口无言,也不出来什么了。

    林惊云诧异道:“三年前陆公子因着卖官鬻爵方下了狱,怎的竟还不长记性,又干起这般勾当来了?”

    众人的哄笑声一阵紧过一阵,这时从旁过来一辆装饰富贵堂皇的华盖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位衣着不俗的青衣公子,这人甫一下车,当即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公鸡嗓尖声吼叫着生了什么事,人群见了他却都缄口不言,只是兀自捂着嘴嘻嘻地笑。

    林惊云见了他,行了礼道:“想必这位便是陆公子了罢。”

    陆无虞斜眼量了他几眼,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艳。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