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珠落碧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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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三州宜缓缓图之。这里。”苏绝意执白子推进,定格在嘉岭之上:“欲图东齐,则先占据嘉岭。”

    身后珠帘跌宕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濯执起黑子置在白子旁,“你知道这个,沈孤城又如何能不知。”

    “驻守嘉岭道的将军徐氏向来有弯弓射月之美誉,当年先帝在位时也极看重此人。若是想借此开东齐,只怕不会太顺。”

    他着话时,右臂一直垂在案下,风吹起衣襟时隐隐可见上缠着的一圈绷带。

    苏绝意垂眼瞧他,心底暗暗猜到几分,笑道:“你昨日干什么去了,可激烈的厉害。温马性子烈起来也不是这么好受的。”

    他这话得露骨,沈濯抬起头幽幽瞥了他一眼,却不多言。

    因着他这样爱答不理的态度,苏绝意反而愈发的感兴趣了起来,凑近量他缠着绷带的右臂几眼,嘴里仍旧不肯消停:“我看你前些日子总往南音寺跑,只怕是去给那位求朱砂去了罢。”

    沈濯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他幼时有大师算了命格,是他命里带劫,只有盛阳之势的朱砂放才能压制些许。”

    苏绝意嗤笑:“这等骗人的事也就你们这些愚昧的东齐人肯信两分了。”

    凉薄而细长的凤眼瞥了他一眼,沈濯接着:“你若是再口无遮拦,我便把你送到他面前去,你是如何杀了他哥哥,如何与他哥哥巫山云雨——”

    “那只怕我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苏绝意随意道,“惊秋为我而死,也是他的福气,这有什么可拿来做文章的。”

    他顿了顿,苍白的面颊上一双眼底的乌青色便显得分外明显,加之这三年来瘦得厉害,一眼看去竟不知是人是鬼。

    “听你这手上的伤也是为给他点平安痣弄的?”

    沈濯于是把当日事情来由经过俱都给苏绝意了一遍。

    苏绝意越听越憋不住,最后索性也不装了,摆摆手嘿然笑道:“却没想到你竟也有这一天。你傻也是真的傻得可怜。他那些辞,你老实,你真的肯信么?”

    沈濯道:“他什么我都是信的。”

    苏绝意只得含混迎合了句:“唔,好么,你竟还是个痴情坯子。”

    情深不寿这话也腻歪了,苏绝意最烦这些杂七杂八有的没的;索性也便放过了他,两人大门一闭对着张东齐地图研究了一整个下午。

    吴茱萸自东与他们会和,也是这天夜里到的。

    林惊云自在他那间清闲庭院里晒太阳,前两日哄着人给他带了只不知名的土狗过来,这狗长得和元昭有些相近,林惊云见了,便不免又想起元昭来,元昭没跟着他一起去韶州,这时候也不知在宫里过得如何了,当下不免叹息一阵。

    怀素为他把昨日晒好的干花取下来用绸缎裹住,放到林惊云身旁的石桌上。

    这花是江州八月特有的合欢好,味道极甜,做成干花后味道尤甚,那人应当会喜欢的。

    咿呀婉转的乐府歌声从旁边那座红漆楼里隐隐传过来,唱的却是当初林惊云少年时名满白玉京的那折戏。

    不知隔过墙便是正主儿,那人唱的哀婉凄侧,虽不及当年林惊云那般少年灵动,但反而多了一点缠绵悱恻之意来。

    林惊云阖眼听了片刻,捻起一片干花瓣放在鼻尖,有意无意开口评价:“这花香味甚浓,美则美矣,只是却喧宾夺主了。”

    正话时,却忽的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停驻在门口。

    怀素还在一旁忙手忙脚地干着活,没听明白他什么,待要开口,却听林惊云对她道:“听这马蹄声,该是有贵人前来罢。”

    怀素往外头瞥了几眼,“应该是吴大人。”

    “嗯。”

    一唱、一捻、一击、一,那人唱得渐入佳境,戏腔婉转如珠玉,正唱到那句“故人入我梦”,林惊云却在这时起了身,摆摆手,言辞之中有些意兴阑珊:“回去歇歇,身上有些烦了。”

    这日一夜无梦。

    江州风物雅致,吴茱萸解了便衣常服,入屋与众人彻谈一夜。

    再次见到林惊云之时,吴茱萸还满目的不敢置信。

    眼前这个人,他隐隐记得自己是在韶洲安王身旁碰的第一次面,却未曾想线人来报沈濯身边有个“搅扰大局”之人,竟就是他。

    吴茱萸乃是三朝老臣、钟鸣鼎食之家出身,向来瞧不起这些靠着歪门邪道上位的白脸,因而林惊云请他来时,半分好脸色都没给他,甚至连坐一下、喝一口茶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清白名声。

    吴茱萸年逾四十,长期驻守边关风吹日晒,面上坚毅如亭松,双眉斜飞入鬓,若非他跟了沈濯,如今大概也还手架长枪,不知在何处守着一处风雪。

    男人居高临下地上下量了眼前人片刻,见他面容清瘦,一看便是个病秧子,不禁冷冷开口:“你叫老夫所谓何事?”

    林惊云也不恼,稳稳靠在太师椅后为自己斟了杯茶,按下手把有点发火的怀素给发出去了。

    茶香氤氲在两人之间,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不过街井便能喝的粗茶罢了。

    吴茱萸抢在他前头开了口,语气毫不客气:“你便是那个安王一直放在身边的禁脔罢。堂堂八尺男儿却委身别人身下,竟做些可耻勾当,你不嫌丢人!”

    这话明里暗里林惊云已听了无数遍,耳根子都磨软了。可所有人都记得他曾承欢身下,却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千军万马避白衣的摄政王如今还活着。

    这人淡漠一笑,吴茱萸胸膛剧烈起伏,到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长相;难怪能把沈濯沈孤城都蛊惑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这青年的相貌简直到了不可挑剔的地步,双眸艳如春杏,似笑非笑时几乎能把人吸进去。

    吴茱萸暗骂一声“妖孽”,正欲开口,却听林惊云断他:“吴大人倒也不必这般痛恨与我;您跟随沈濯东躲西藏怕也累得厉害,委实不必再在我身上多费口舌——您知道,我这人软硬不吃,大可不必为我费心如此。”

    被这话噎了下,吴茱萸咬着牙嗤道:“老夫奉劝你少得意,来日陛下铲除乱党登临大宝,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趁早别妄想什么陛下保你,来日能与陛下比肩的只有未来的东齐皇后,而你不过是陛下毕生洗不净的污点——”吴茱萸自以为捏住了他的弱点,语气也愈发得意洋洋:“你若是识相,倒不如现在便自我了断,来日省却叫旁人侮辱。”

    当下那人却没了声音,庭院内淙淙流水如华盖朱碧,池中锦鲤因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纷纷冒出一点圆尖,一双黑豆一样的眼滴溜溜地转。

    林惊云掰碎一点盘上盛着的雪花酥,碾成碎末撒向一池碧波皱。

    “吴大人在下以色侍主,所做非正人君子。那么您呢?厉帝荒诞无度,生性残暴,您却一直不肯放弃那座皇位,您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处?这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厉帝如何落得逼宫下场,难道您便只觉是天下负了他么?”

    “噌”一声长剑出鞘,冷光倏地横在他的脖颈上,削断了几根乌黑的发。

    “放肆,你一介禁脔也敢在老夫面前颠倒是非!”

    吴茱萸从鼻子里横出一口气来,本欲破口大骂,却听那人不疾不徐道:“先生生前与家师交好,乃是刎颈之交;晚辈不才,这半生来一直郁郁而不得志,但即便如此却也一直不敢忘了师门训诫。”

    林惊云道:“家师姓路,乃是韶州路氏。”

    ——韶州路氏,路杏生。

    上夜,烛火通幽,月缀天幕。

    听守着林惊云庭院的人吴茱萸去了半个时辰,沈濯暗自敛眉,隐隐不放心,晚上以议政为名将自己这位麾下老将给叫了过来。

    旁敲侧击问起此事时,吴茱萸却摆摆手笑道:“今儿个不知怎的,不过几口家酿竟是醉了。好在那位公子为老夫醒了酒,若非如此,只怕这张老脸不知要丢到哪里去了。”

    他着,听沈濯犹疑着问他:“亚父……这是见到谁了?”

    吴茱萸大笑着摆摆手,“不过忘年友罢了!聊得甚至不错。不知陵秋今夜叫我是有何要事相商啊?”

    按下心头疑虑,沈濯将当今朝野形势都与吴茱萸细细地了一遍,并着三皇子沈渝的事也一起给他听了。

    吴茱萸沉默片刻道:“东齐匪寇不断,加之前朝新朝之争,利益交错复杂。眼下若要立稳脚跟,除却抢占先机夺得江州外,还须有列候势力做支撑。”

    “依我之见——”

    林惊云微微倾身向前,用指尖沾了点冷了的茶水在石桌上勾出一笔“杨”字。

    “依我之见,不如吴大人试试劝服沈濯与望台候之女联姻,并许诺望台候事成之后加官进爵。这望台候与沈孤城一向不和,是个不错的拉拢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