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寻常人间事
“嘉庸关地势险要,将军此去且听我一言。”
林惊云坐到他身前去,将眼前的清茶晾了晾,直至全冷时才端着看了一眼。
热气儿全都跑光了,陆青弋颔首以待,两人沉默半饷,后者忽然断这阵沉默道:“惊云……我便这么叫你了罢。”见林惊云没什么抗拒之意,陆青弋接着问他:“你此番是要和我一同去嘉庸么?”
林惊云笑了笑,摇头道:“我倒是想,不过你看沈濯这么魔怔样儿,他能叫我顺利去了吗?”
他的不无道理,陆青弋当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要开口时,却听林惊云道:“不过你也放心便是,若非万不得已,我定不会出此下策的。”
他这话里没有挑明,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林惊云是什么意思。
“这便好,这便好。”如释重负,陆青弋长长喘了口气,岔开话题,与林惊云拉扯些别的家常。
“你近来身上如何《还是像以前一样那般疼么?”
“已经好了很多。”林惊云道,“多谢陆将军挂怀。”
“哪有的事。”
陆青弋是个大老粗,他比沈濯年长八九岁,按理来早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为了沈濯能夺回皇位,至今连姑娘的香手还没拉过,白得跟张纸一样。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陆青弋把手边冷掉了的茶仰脖倒进肚子里,咂咂嘴,“当初扶他上位,究竟对还是不对。”
沈濯有帝王之才,是个治国经纶的好苗子。这一点林惊云自他幼时便清楚得很;但惟有一条,他这个人过分偏执、疯病难医,常常将自我凌驾于东齐之上,哪怕是林惊云,也都因为他的脾性忌惮三分。
或许他确实是东齐这些年来绝无仅有的帝王相才,但林惊云万万不会再次把东齐双手捧到他的面前——
哪怕是孤傲如沈孤城,也远比沈濯来得更加合适一些。
“将军不必着急,这件事我自有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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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三夜的大雨冲刷了城墙上下腥臭腐烂的尸山血海,雨幕将所有残骸都遮得密不透风,江州城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平静。
但是这平静之下,暗藏杀机。
借着层层雾气遮掩,第三日午时有一路精锐骑兵趁着两营休战间隙,偷偷从城楼后一个地甬道里出了城,这些人全部身着黑衣,除了城门后便一路北上,绕过禁军驻扎地后方时,还顺手在对方粮仓里头烧了一把火。
——消失得消无声息。
“前方有块平地,我们过去歇息片刻。”
这五千将士在陆青弋带领下一刻不休的走了一天半,见不远处有一晶莹剔透的湖泊,这才暂时停驻片刻,供众人重新修正。
陆青弋一夹马腹,将马扯到一棵杨柳树下安置好,转身走到一位同样骑着马但帷帽遮脸的青年身旁。
“监军,此处是蓝海关,里嘉庸关不远。可要在此修整一天?”
那青年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嘉庸关地势偏北,不过这个时节还没有太冷,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将士们要吃苦。”
陆青弋头顶的红缨挂在他帽檐上,在附近这些满眼青绿的翠湖旁边便就显得更加显眼不少。
他:“这也是。”
那人掀开半边帷帽,笑了一声,纵身下马:“你别怪我心狠,若是实在心疼这些孩子们,便叫他们在这儿歇歇罢。”
罢他也牵了马走到树荫底下细细拴好,而后合衣坐在树根底下,眯了眯眼望向前头水波粼粼的湖面。
陆青弋爽朗一笑,大手一挥吩咐了行军在路的将士们在原地暂且休憩片刻。
这监军看着看着,唇角浮现出一点笑意;恰此时有一道风从湖面上掠过,他脸上薄薄一层纱被吹得带了起来,正可以看见那青年的眉目唇瓣。
一双桃花眼,一瓣薄薄唇。
——这人正是林惊云。
这里很漂亮,清冽的风吹在脸上时却又不觉得疼,吹得他身上倦意都尽数消散了。林惊云放松片刻筋骨,见陆青弋朝他走来,微微一愣神,却又旋即开口笑道:“怎么了陆将军?”
陆青弋从腰间抽出一个酒壶来,朝他微微扬起下巴,把酒抛给他:“我看你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喝点酒暖暖身子。”
“从前我有什么不如意,便喜欢喝酒。只要这酒一入肚,什么劳什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酒壶倒进林惊云的怀里,他垂眸,视线落在这上头,沉默片刻拧开了盖子。
烈酒入喉,一片火燎似的热气尽数冲入喉管,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酣畅淋漓,像是把浑身经络都通了一遍。
胃里火燎火燎的,但意外的舒服。
因着常年吃药调养身子,林惊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这么烈的酒了。陆青弋这酒后劲极大,显然是埋了好几年的佳酿,酒香扑了一鼻子,又被风包裹起来成卷儿送进在旁休憩的诸位将士的鼻子里。
便有不少人没忍住酒香的诱惑,往他二人这里看过来。
林惊云见此淡淡一笑,拿起酒壶在手上晃了晃,转头示意陆青弋:“陆大哥,你看这——”
陆青弋眼睛尖着,如何能看不见自己手下人那些动作?
他摆摆手,肉疼的不忍心去看,只能偏过头捡一根木枝在地上胡乱蹭蹭:“行行行,别给我留了,你就拿给他们喝去吧。”
这一声如同纣王的赦免,将士们脸上尽数欢呼雀跃起来,只不过这酒壶里头的酒并不多,等到分到每个人的手里时候便只有一口——
但对于这些孩子来,即便只有这么一点,也如同恩赦。
——是的,他们还都只是孩子。
林惊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树荫底下他与陆青弋坐得很近,没有注意到军营之中一直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林惊云摆弄着手里一串红珊瑚珠,低声问道:“陆大哥,那边消息如何?”
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他只听陆青弋:“他们今日已经出发了。”
“嗯。”
“朝廷禁军那边呢?”
陆青弋道:“我们走的时候太过嚣张,还烧了他的粮草,这道八百里加急的密折大抵已经送到沈孤城面前了。”
林惊云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这个举动无异于当面挑衅沈孤城,若是对方没有因为恼怒而失去理智的话,或许再仔细想想,便知道这些都是林惊云一手策划的。
他这人兵行诡道,向来最喜欢使诈,捉弄得对方暴跳如雷,却又毫无还手之地方才肯罢休。
——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他明面上是告知了沈濯等人他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之中暗环却被留了下来:林惊云分了两批人出城,一批是陆青弋和他所带的“五千假精锐”;而另一批,则是他与沈渝暗中敲定的货真价实三千铁骑。
他们此行从江州秘密出城,又高调一把火烧毁了禁军粮草,逼着沈孤城震怒,加紧派人手攻下江州;这样白玉京失去了禁军这张护身符,则如薄纸一张,再无反抗能力。
沈渝定然会先于他们进到嘉庸关,若此行顺利,一举夺下嘉庸,则半个白玉京都收入囊中了。
至于沈濯……罢罢罢,这世间生死有命,全看沈渝这里天意肯不肯救他了。
众人休憩片刻,又在湖旁饮够了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接着前行去了。
越往北上天气便越发严寒,好在林惊云事先便准备好了加绒貂裘,裹在身上倒也不太冷。
这一路走走停停,不少受不得行军严苦的孩子逮着个机会途中便溜,林惊云没有下狠手,不过挑了个杀鸡儆猴做做样子罢了。
他们只是引诱沈孤城出洞的蛇而已。
行到一处崇山峻岭前,远远望去山顶竟都覆盖了雪,只是山脚气温稍稍回升,还有好些发了芽的矮草。
前方两国接壤,远远望去苍苍茫茫一片,正是此行的目的地——
嘉庸关。
这里严寒朔风,气候着实恶劣得很。这一路上林惊云身子都没什么事,甫一到了这里,却忽觉头疼欲裂,胃里也翻江倒海地难受至极,几乎疼得他眼前阵阵眩晕。
陆青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禁担忧问:“惊云,你没事吧?”
林惊云闻言摇摇头,跨在马背上直了直身子,道:“我无事,我们快些去把。”
两日前沈渝信鹰传书给他,是嘉庸关业已被他手下铁骑收入囊中,沈孤城近来暴政不断,惹得百姓连连叫苦,又甫一听围攻江州未果,折了好些将士粮草在里头,登时急火攻心,连一道圣旨还没有下,就呜呼病倒在病榻上。
江州告急,又被人告知嘉庸关失守,只怕在梦里沈孤城都恨不能掐死他。
想到此,林惊云不由得幽幽垂眸,他觉得有些可惜,却挡不住眼底笑意——
我所盼着的这一天,终究来了。
我会将东齐的一切尽数扶正。
思绪翻飞之时,林惊云与陆青弋骑马在前,正走在羊肠道,却忽的听到一声烽火燃起的声响,紧接着原本昏暗的四周霎时间被一盏盏燃起的火把尽数点亮!
再抬眸看时,却见山顶密密麻麻遍布弓弩硬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