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千岁血不尽
弓弩硬箭之中,有一人身着玄黑战袍,从一众伏击的将士之中款款而出。
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张侧脸,在黑夜里寂如鬼魅。
林惊云的马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高叫着嘶鸣一声,欲要逃走。惊乱之中林惊云紧握缰绳死死往后一扯,方才彻底制住了身下的烈马。
胸口腹部绞痛异常,林惊云粗喘了口气,再看向那人时,却不禁怔住。
——黑袍玄冠,眼前这人眉眼与沈濯如出一辙,只是更加凛冽无情罢了。
神情被他掩饰得很好,林惊云松了手中辔头,好整以暇看向与他对视的三殿下沈渝。
昔年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又回来了,两人相隔数十里,眼神相撞,迸裂开无声的火光。
林惊云幽幽开口道:“沈渝,三年不见,你倒是一直如初。”
沈渝闻言哈哈大笑,眸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瞬,“先生姿容也一如往时,难怪会把本王的皇叔和六弟勾引到如此地步。”
这话得实在难听,沈渝那双原本就没什么笑意的双眸便更显阴鸷,“先生待我极好,连这种密谋造反之事都肯与我听。只不过本王确实也很害怕——只怕一朝落个与厉帝一样的结局,生前不得善终,死后遗臭万年;思来想去,本王还是不能这般坐以待毙。”
沈渝顿了顿,“先生从前总未雨绸缪这四个字,现在学生知道了。若学生今日为此四字不得已对先生动手……那先生当会成全学生罢。”
藏在袖袍底下的手微微扬起,沈渝的神情越发疯狂,在他身后,万千弓弩缓缓抬起,锋利箭尖直指林惊云。
夜里嘉庸关的风就没有停过,吹在人脸上一阵阵如刀割般疼痛,也吹得人心寒。
有一两片薄凉滴落在林惊云的脸上,紧接着风渐渐大,雪从天际盘旋而下,一会儿便落满了肩。
林惊云掀开眼皮幽幽叹气道:“我信你,才把这件事事无巨细全都与你听。从前我就知道你为人八面玲珑,最是心思深。却没成想你竟有这样的想法。”
沈渝道:“看来老师还是不甚了解我。不过也罢,学生知道先生最喜欢梅花,等今日一事过后,我会带几只红梅去你坟上,再添上几杯酒,好好跟你讲讲学生这些年在西沙——”
“是怎么熬过来的。”
话音刚落,沈渝压下手,霎时间无数箭矢破开朔风冲开飞雪,从围谷的四面八方呼啸着冲击过去!
若是没有意外,只怕林惊云当场便会被射成筛子!
这一刹那短也短,长也长,幽幽昏暗的烛火如流星散落在深谷各处,林惊云甚至还能看见沈渝脸上大志得报酣畅淋漓的笑;但是所有一切都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了起来,腹部和胸口的疼痛被无限放大,好像要吞没掉他仅剩的理智。
对于林惊云而言,沈渝的背叛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自己猜到他日后定然不会安分,却没有料到他竟会连片刻都不肯忍,这么早就把獠牙露出来。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哥哥!!”
下一刻纷杂的思绪被倏然拽回,林惊云被人从马背上拽落,那人用身子紧紧护住他,两个人从马上滚落,借着惯劲一把翻身到马下,箭矢“嗖嗖”如风,霎时就在这匹马上洞穿了无数个窟窿!
——鲜血登时流了一地。
这马因着剧烈痛苦儿高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踩到他两人身上,沈濯眼疾手快,搂住林惊云的腰,带着他一路翻滚到一座巨石后。那匹马受了惊一路往前狂奔,然而箭矢不留情,马身上身中数箭,终于支持不住,双蹄跪倒在地,从它身底下淌出来的血几乎成了河,最后终于支持不住,狠狠倒在了地上。
沈濯抱着林惊云狠狠呼出一口浊气。
但他们没有时间在此耽搁,军队皆作群鸦散,陆青弋胳膊上中了一支箭,也躲在一块巨石后静观其变。
——但是显然沈渝并不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沈渝高高站在远远可见那个紧紧抱住林惊云的身影。
初见时只觉这人分外眼熟,却并未想起他是谁来,然而等到再次细细回想,沈渝却猛然想起了这个人——
十七岁即位,在那人的扶持下从他手里夺去皇位,执政时掌管杀伐大权,逼得北野不得已归顺东齐,手腕强硬到西沙皇帝也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同时又沉迷美色,暴政重压之下不断有百姓被逼得谋逆造反——最后被自己的叔叔逼宫自刎谢罪鱼宫中。
当然,沈濯自然只是假死而已。
一波一波的箭矢扫射过来,因着沈渝的片刻失神,沈濯看准间隙将林惊云拦腰抱起,纵身跃入马上,陆青弋简单撕下一块衣料勒紧伤口,草草包扎过后也翻身跃上马,夹紧马肚,飞身跃进。
今日夜里大雾,什么都看不大清,虽有火把照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并不管多大的用处。
沈渝猩红着双眼大喝:“放箭!!”
战马一路奔跑,前方便是嘉庸关通往白玉京的狭路,沈濯咬着牙,死死护住怀里的人。
箭矢无情,纵然有陆青弋在他们身后配合着挡掉流箭,仍有零星两只正中沈濯的肩膀和背部,鲜血渐渐将他的衣衫染成艳红色,然而沈濯却只是努力平衡着身子,嘴边连半句呻吟都没有溢散出来。
林惊云身上寒毒发作,连唇瓣被冻成青紫色,他整个人低烧烧出一头冷汗,现在只能靠仅剩的理智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彻底昏睡过去。
“坚持一下哥哥,求求你坚持一下,你不要睡过去,你别睡过去——”
沈濯在他耳边低低的祈求,“哥哥,你不是恨我么?你舍得没看见我身败名裂,却能死在你身后么?”
林惊云在他怀里,手指痉挛地蜷缩着,他的神智甚至已经不太清醒,正死死抓着沈濯的衣角,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脸颊上沾了汗珠。
沈濯想帮他擦擦却是不行,陆青弋在他身后大吼道:“前面右拐就是去白玉京的狭路!”
一只箭矢刺穿皮肉,深深钉进他的臂骨上,陆青弋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手中的长剑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带着恶意刺向他们的箭矢尽数挡下。
陆青弋的嗓子里涌起血沫,“阿濯!你们向前跑,别回头——”
“这次所有事了解以后,你务必要对相爷好一些——听到没有!阿濯,你一定要对相爷……呃!!”
手中长剑一滞,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停滞,无数箭矢从四面八方涌来!
“嗤——”
万箭穿身的感觉不过如此,麻痹的疼痛让陆青弋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疯狂流失,眼前的走马灯有些模糊了视线,他咬咬牙,翻身下马,自己坐的这匹马也被设成了筛子,他甫一下马,登时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但是他还不能倒下。
陆青弋撑着长剑缓缓站稳了身子,再抬眸时,一双眸子里的血丝仿佛就要渗出来。
举剑应敌,陆青弋大吼一声,那面沈渝已经抬手放四方将士包围三人,陆青弋手中长剑登时便沾染上不少鲜血。
这一瞬他的脑海里回想起许多事来,有初遇沈濯自己帮对方死一只占山虎的时候,也有后来沈濯还是六殿下,两个人时常去山林里猎去的时候;再到后来林惊云的出现、沈濯对他的爱意和恨意、画面一路辗转,最后定格在林惊云向他跪下身子,求他帮帮沈濯——
“阿濯。”陆青弋已经杀红了眼,身上多处刀伤甚至可见森森白骨,但他全然感觉不到疼,只是像砍木桩一样机械地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我这草野莽夫,带过兵、过仗,唯一遗憾就是没能娶上媳妇儿,寡了一辈子——”
“噗嗤。”
长剑从背部穿刺而入,又从胸前穿出。
陆青弋举了举剑,咬着满嘴血腥怒吼一声转过身去!
手起剑落,鲜血溅了一脸。
然而同时陆青弋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惶然抽干,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阿濯,阿濯,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才……才不枉我!!
数十里的腥风卷着陆青弋最后一口气渡到沈濯的耳朵里,周围不断有禁军士兵包围上来,沈渝的命令是杀了二人,不留活口,谁能取他项上人头便能得到封地百亩,黄金千两。
士兵为了这千两黄金更是个个骁勇无比,拼了命要去取沈濯项上人头!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沈濯双腿一夹马腹,提着染血刀刃冲进重重包围,身上战袍染的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但是沈濯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了。
他的哥哥被他死死护在怀里,烽烟渐浓,鲜血汩汩汇成了一条河,那些人或兴奋或是壮胆的吼叫声已经激不起沈濯半分的余光,眼前这些人,毫无例外的都是他挡他去路、杀他知己——
他们会带着陆青弋的忠心赤胆,一路活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