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杨润哥哥?”
清黛颇为意外地看着眼前慢慢站直之人, 好半天才想起来这家还有这号人物。
他也是倒霉,南家家学中几个今年参加春闱的学子最差也都得了贡士,唯独他不知怎的, 闹了个名落孙山。
从此一蹶不振, 别人都在忙着宴饮庆贺,他却只能缩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各自黯然。
清黛把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颓废萎靡看在眼里, 又联想到他方才出现时的步态举止,隐约猜出了他心里在什么主意。
于是便一边有意无意地开始朝门边后退,一边引着他话, “哥哥也是我大姑姑请来的?可大姑姑不是要与我单独话么?”
“是,是南大太太让我来的……”
杨润紧紧盯着她一刻不放, 眼神里带着一丝色眯眯的暧昧,活像是饿了许久的狼在看一只怯生生,软绵绵的大白羊。
一面看, 还不忘一面朝她步步紧逼, “妹妹,妹妹……你作甚要站得离我那么远, 我又不会吃了你, 来,到我这儿来……”
他的口气何等轻佻下流, 清黛听着心底就直冒火。
谁知快要摸到门框的时候却又被他猴急地向前狠蹿了两步, 逼的她只能朝学堂的另一侧闪避。
清黛脸色当即就变了,严正道:“还请哥哥自重, 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合礼数, 这会儿没人看见还好, 若要人看见了, 你我就是浑身是嘴也不清了。”
“我还巴不得被人看见!”着,他又是朝着清黛猛然快步走近,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血红的细丝,几近疯癫。
清黛灵巧地旋身躲开,再一次用寻常人看不出来的身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抬眸时却看到他已经反手把学堂的门关了个死紧,她连忙又看向身后的几扇窗棂,发觉也一早都被从外封住了。
再想想他之前那些偷偷摸摸的猥琐行为,清黛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蓄谋已久。
为此深感冒犯,恶心得要命。
眼珠一转,心想干脆就趁现在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于是,她开始与他虚以委蛇,算到他彻底放下戒心时给他来个猝不及防,“听闻哥哥落榜后一直心绪不佳,如今怎有心情到家学来了?莫不是想要故地重游,回忆一下从前与方夫子还有诸位同窗一起做学问的时光?”
谁知他却想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突然就暴怒起来:“休跟我提那枉为人师的伪君子!若不是他勾引了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堂姐,搭上了你们侯府的门路,他又怎配得上探花的殊荣!而我,又怎会被他从会试榜上挤下来!”
清黛满脸疑惑,不太明白他的逻辑。
人方之恒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考官经过重重筛选才定下的会试第二,又是宋祈亲自当面考教出来的钦点探花郎,简直甩了他这个会试都没通过的落榜生十条街不止,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吧?
而且此前孟侯府上下可都从未有人明确地站出来认方之恒这个女婿,没把他当作带坏自家千金的登徒浪子死已经是孟岩朱若兰夫妻俩厚道了,怎么可能还会为了他上下疏通,甚至疏通到天子面前?
清黛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再,难道今年就他和方之恒下场了么,怎就只来怪他一个呢?
难不成人家有才有人品,凭本事抱得美人归还是错了?
正要开口理论,却又见他忽而又愤慨地指着自己:“还有你!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骚娘们!在我备考的时候成天故意在我面前晃,搔首弄姿地引诱我,让我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你,就连在考场之上也无法集中精力!”
话间,他又猛然冲上去想要摁住清黛,霸王硬上弓,却再次让清黛四两拨千斤地从他张开的双臂间滑了出去。
不曾想,几次三番不能得手反而刺激得他横生一股子不要命的蛮力,反手拽住了清黛的一只袖子。
这一拽竟是直接把她的半截袖子撕了下来,露出一节雪白纤柔的手臂。
杨润看得痴了,双手拧着她的手腕死活不放手:“原本我还算得了功名便去侯府提亲,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现在我却被你们害的连个贡士都不是!罢罢罢!功名与美人我总要得着一样,但凡过了今日哪怕是为奴为婢,妹妹你也只能跟着我了!”
他随即又腾出一只手去扯开自己的裤头,嘴上还胡乱着下流话“安抚”清黛:“妹妹别怕,我会好好对你、让你也快活起来的。”
清黛又急又恼,可若此时她出声嚷起来,不仅很可能连累自己的清白,还有丁夫人也会跟着颜面扫地!
丁夫人待她有教诲之恩且年事已高,只怕受不得如此惊撞?
“给我撒手!”
为今之计,她便也顾不得自己这身童子功夫会否暴露人前了,运足力气抻开他扯着自己不放的那只猪蹄,撑着手边的桌子翻身纵开。
趁着他还没追赶上来,急忙跑向被他关紧的大门。
拉门开的一刹那,屋外院子里,放眼望去,尽是春光旖旎、烂漫幽静。
她还来不及调息,一个形速如雷霆霹雳的身影就那样逆着光,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她的视野。
周身裹挟着猎猎作响的劲风,在快步流星来到她面前时,又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
紧接着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追在她身后的杨润胸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沓犹豫,完全符合来人日里的一贯作风。
清黛根本没想到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连生气都忘了,就只看着他挺拔精瘦的背影愣住。
他把一身墨黑圆领无纹曳撒穿的笔挺,宽大的袖口用两只半旧的皮制护腕绑着,让一双拳头可以灵活自如如雨点般,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杨润的脸上和身上。
拳拳到肉,虎虎生风,比他当初揍仇生的时候还要狠上千倍万倍。
逐渐定住神的清黛见了,赶紧出声制止:“沈猎!沈猎!弄成人命就不好了!”
没想分在沈猎这里,她的话简直比圣旨还管用,听她一发话,慢慢便歇住了手。
从胸腔里闷闷吼出一个滚字,双手提起那登徒子的衣领就从屋子里掼了出去。
杨润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下的沈猎,
也亏得这回清黛喊得早,他虽挨了几记重拳,但还不至于像之前仇生那般血肉模糊,动弹不得。
这厮又是个惜命的,还知道用手把头脸护着,这一顿挨的不算轻也不是算重,只是受得惊吓不,连滚带爬着便从学塾后门逃了。
清黛紧绷的神经瞬间一松,脱力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倒也不急着去追他封口,毕竟做出这等下流之事,还被得嗷嗷叫唤,想必他也不好意思往外。
余光瞥见沈猎脸色阴沉沉地转过身,清黛一阵心虚,连忙先发制人:“你方才不是在老太君那儿么,怎么会过来?”
沈猎道:“我本来要走,半路远远瞧见他行迹鬼祟可疑就一路跟过来了。”
清黛忙拱手笑得讨好,“果然是入锦衣卫的人了,大人真是观察入微、观察入微……这次多亏你来了,要不然八成我……”就得自己动手架了。
她话没下去,一半是不可,一半也是因为着着,她的目光就留意到沈猎垂在身侧的左手,正有血沿着他的护腕袖口一点点地沁出来,惊得她旋即瞳孔一怵,“你的手!”
经她提醒,沈猎这才迟钝地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先前武试时被人划了一下,想是方才不心裂开了。”
受伤流血是一回事,清黛被他这种习以为常淡淡然的口气震了一下。
心口莫名像是被针扎过的刺痛,仰头望着他,想骂却又不忍心,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指着门口的台阶,“坐着等我一会儿。”
沈猎可能不知道,自从几年前他把仇生得半死半残以后,南家为了防备这种状况再次出现,便在学塾夫子桌下的书匣底悄悄藏了个装有救急药品的箱子。
金疮药、纱布、止血化瘀散应有尽有,就连速效保心丸都备着一些。
不过恐怕他们也想不到,这些东西最终居会是用在沈猎本人身上。
作为此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清黛很快便抱着那只药箱子走了出来。
沈猎这时已乖乖坐到了檐下的石阶上,正心翼翼地解着自己束袖的护腕。
清黛就在他身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把层层衣袖慢吞吞地挽起,露出一截半缠着纱布的修长手臂。
相较时候的苍白羸弱,他如今的皮肤终于现出了带着血气的麦色。
手臂上的肌肉薄而紧实,上面纤细的绒毛,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柔皙的金边,如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让他眼底与身上那种通透的纯澈,变得独特而稀有。
他一点点解开被血浸透的纱布,一圈一圈,轻手轻脚的,并不是他一贯处理伤口的风格。
他不是没发觉清黛异于平常的大胆目光,耳根子早就偷偷烧得发烫,却又实在贪恋着这种被她关心、注意的感觉。
于是只能用这种磨蹭磨蹭再磨蹭的方式,默默地期盼着她的目光能够更长久地为他停留。
清黛倒也不嫌他磨叽,耐着性子等他把纱布全部揭开,才低头从药箱里翻出新的纱布和清洗伤口用的药酒。
沈猎把她松鼠翻找藏食般的动作看在眼里,嘴上试着客套,“我自己来就好。”
“就当是我谢你的吧。”
清黛嫣然笑着,还信誓旦旦道,“从前我阿爹在柔夷边匪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大大的伤回家,又不想被我阿娘看见了数落,就总是寻我帮忙;的时候连脱臼我都能给我表弟悄悄接回去,何况你这点伤?”
他这伤口不过看着吓人,实则只伤在了皮肉,并不算深也不算长,清黛确能应付。
“嘶。”再
好的药酒触碰到还未愈合的伤口也依旧会让人感到辛辣刺痛,饶是清黛心心再心,仍然让他疼得下意识缩了一下手。
清黛连忙把他摁了回来,的心焦了一下,“知道疼了下回就千万千万要当心,遇事不要想着硬撑硬扛,过刚易折的道理夫子从前教过我们,也不必我再啰嗦了吧?当避则避,当让则让,身家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这样一个天生地养的野种,是死是活重要么?”
沈猎随口轻嘲,这样的心里话他还是头一次与别人道,而且还是如此的自然坦率,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清黛摸不清他的情绪,不敢接茬儿。
等了好半天才又听得他重新开口,“那你呢?”
“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可否会替我难过?”
清黛闻言抬头,迎上他忽然就变得直率坦诚的眼神。
一息间,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擂起了鼓。
他们渐渐长大,终有一日他会离开,她会嫁人,两个人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不知何年何月才回相见。
有些压抑在心底的话,这时候不,可能一辈子也就再没机会了。
可他仍旧是那个阴霾里不敢直视太阳的影子,纵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还是无法不胆怯。
想问,却只敢婉转再婉转,既想也怕,她永远察觉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不会。”清黛钝钝地垂下头,口吻听不出情绪。
她而的直截了当也让沈猎始料未及。
“……真够实诚的。”
“所以嘛…你可千万别死,至少在遇到会为你伤心难过的人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轮回路上连与人吹牛皮的谈资都没有,岂不是亏大了?”
她一边替他缠好了最后一圈纱布一边嘻嘻哈哈地胡乱玩笑,一时没顾的上,结的时候力气用得大了些,正好勒在他的伤口上。
他疼得又抽了口冷气,眼尾跟着轻轻发红。
“我我我…我弄疼你了?”
她见状不自觉地摒住呼吸,腮帮子微微鼓起,撑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不禁泛起了一抹樱粉,嫩得就像刚刚成熟的山果,让人明知酸大于甜,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摘来啃上一口。
沈猎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她的玩笑话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
忽然便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望着她,嘴角情不自禁扬起。
然后又仰头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从起初的无声淡笑,慢慢变成了一种带着释放和解脱感的放声大笑。
清黛在旁边十分莫名其妙,只能不尴不尬地干笑作陪。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笑了许久,直笑得清黛脸僵唇冷,沈猎眼鼻发酸,他方止住了笑,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