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残冬天亮的一日比一日早, 卯时未过,北镇抚司的庭院里便已经一片清白。
最后一场雪还未化干净,被日光一照, 反而更加冷了。
不过沈猎却觉得还好。
他刚刚从阴冷潮湿的诏狱里走出来, 那里面的腥煞之气比冬日里沁过水的刀锋还要寒凉,刮着骨头吹来的穿堂风一阵一阵的,简直可以算入锦衣卫刑罚里, 独占一篇了。
“大人,柯绍兴身边的常随既然已经供出他主子曾替黎王府往外施放印子钱,并用收回的债款私自购入一批弓弩, 我们是不是要立即集结人马,分别前往柯家、黎王府搜查?”
北镇抚使程纲纪慢了沈猎两步, 是边走边问的。
沈猎疲倦地侧眸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个头,允他离去。
此人虽年过而立, 但比起其他那些周业乾的旧部确是个极识时务的, 在沈猎的雷霆手段还未降临到自己头上之前,便调转矛头, 做了回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锦衣卫人才奇缺, 他又是难得一个处事果决老辣的、可堪一用之人,沈猎便姑且将他留任于麾下。
“大人, 您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眼下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您要不然先歇歇吧, 其余的事交给下官就是。”
经他这么一提, 沈猎才恍惚意识到, 自坐上着锦衣卫的头一把交椅后, 自己确实没怎么停下来过。
没办法,他这刚一上任,柯绍兴的案子悬在头上刻不容缓,前任指挥使又留下那么些烂摊子、麻烦精等着他收拾,还有讨嫌的沈家人,有事没事就要来锦衣卫门口瞎晃悠,搞得他这么多天以来,连皇帝新赏他的宅子都从未回去过。
最忙最累的时候,就是站着他都能闭眼睡死过去。
这些倒也罢了,他心里最最放不下的,只有那一人。
回京数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处境,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么想要逃离华都这个大笼子,想帮她,却又实在找不到名正言顺的借口。
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心思都耗在与黎王府有些许关联的柯绍兴身上。
为着找出一点黎王府与柯绍兴勾结的蛛丝马迹,就连设局构陷、栽赃诬赖这样的法子他都想过了,亦不怕去做那个为人唾骂诟病的酷吏恶贼,再残忍下作的手段他也都无所不用。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还真就让他找出了对手这么一个致命的死穴。
这十多日的辛苦也纵算没有白费。
他这厢刚刚算到堂下随便找个地方憩一会儿,便又有一个着校尉服制的年轻锦衣卫急匆匆地跑进来传报:
“据蹲守在黎王府附近的暗桩禀告,那黎王一大早就带着聘礼出了门,一路径直往威远侯府去了!”
沈猎刷一下睁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登时清醒了。
那报信的校尉见他愣了愣,还以为他这是睡懵了,于是又心翼翼道,“想必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孟侯府了,若是直接冲进去拿人,而黎王府那边又搜不出什么结果,场面不仅难看,只怕还会被其反过来借题发挥,惹得孟侯不快;可要是不去,一旦孟家松口,答应了他与那孟家姐的婚事……”
没等人完话,沈猎就阴沉着脸,不假思索道:“她不会应的。”
她早就把她舅舅救走了,黎王府已然要挟不了她了;她也不是贪慕虚荣、目光短浅之人,她心心念念的这里有她的故土柔夷,区区一个黎王根本不可能令她动摇。
这下轮到回话的锦衣卫愣神了,“啊?可黎王备下的聘礼丰厚无比,怎么看都不止是想娶一个侧妃而已吧?且听闻黎王一向仰慕柔夷文明,前几日还张罗着要去南疆看地方,建宅子呢,保不齐是成婚以后想携新妇南下常住呢。”
“砰——”
沈猎猛地一拍手边的桌案,发出的声响直把底下的人吓了一哆嗦。
“不可能。”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
他忍了这么久,血海刀山里闯了这么多回,难道就是为了跑回来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么?
没等那锦衣卫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不知何时起身了的上官揪着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领几个人去我的私库,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一件都不能少。”
罢,他又把人随手甩开,挎着刀疾步走了出去。
“传令回总司,立刻调派人手,随我去孟侯府。”
……
竹骨边座绘山水题斗字的大插屏格挡在前院会客厅正厅与后堂之间,屏上画师用着看似狂乱无章的笔法,描绘着一番繁丽而壮美的景象,高山密林,千尺飞流,每一笔都皴得恰到好处。
厚密的绢布做屏,加上这些繁密细腻的笔触,将清黛的身影很好地隐匿其后,不仔细端详,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站了个人。
沈猎似乎也刚来不久,侯府的丫鬟正心翼翼地为他奉上茶水。
屋外平坦宽阔的大院里,随他而来的锦衣卫披甲佩刀,乌压压站成一片,里三圈外三圈地将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留下大门影壁前一条路,供几个身形魁梧的力士从中挤进来,一箱一箱地往里搬着金银财宝、各色珍馐。
眼看着院子里堆放的锦盒箱笼越来越多,孟岩和朱若兰的心里少不得有了不祥的预感。
直到那双肥大好动的大雁被提进院中,孟岩终于坐不住了:“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杯碟,气定神闲地用碗盖抚了抚茶面上的沫子,却一口都没喝就又放了回去。
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连屏风后的清黛也不自禁地紧盯住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答复。
“提亲。”
跷着腿坐在他对面的黎王当即笑出了声,“沈猎,本王看你是搞错了吧?这家唯一个未嫁的女儿正与本王议亲,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你总不能仗着自己新得圣上信重,就横刀夺爱、棒鸳鸯吧?”
朱若兰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请王爷慎言,我家还没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您呢。”
“答应了也无妨,我可以抢。”沈猎道。
他的口吻平静得就好像冬日午后结了冰的河面,却又如同一颗惊雷直坠如清黛心里的湖泊,炸起大片大片名为悸动的涟漪。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屏风上,想要看清他这话的神情是否认真。
她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很显然,在座所有人不仅只有清黛不敢相信,黎王也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抱着手炉哈哈笑个不停,直笑得捶桌拍腿,连仪态礼节都顾不上了:“凭你?你也配?”
沈猎还是一眼都懒得看他,飞扬的浓眉一掀,手轻轻一抬,屋外的锦衣卫便齐刷刷地拔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黎王带来的一干侍从护卫尽数拿下。
宋凯惊了一跳,砰一声把手里的手炉重重砸在桌上:“你敢抓本王的人?!沈猎,你要造反吗!”
“我敢抓就敢杀,敢做就敢当,你若不服,大可去圣上面前参我。”沈猎四平八稳地坐着,终于舍得施舍他一个睥睨的眼神。
宋凯也不示弱,傲然扬起下巴:“你个连爹都不知是谁的杂种,也敢在本王面前乱吠?本王劝你还是识相些,赶紧把人给本王放了,然后带着你的这群走狗和破烂马上滚,要不然本王明个儿就能把从你你这屁股卖烂才混上的位子上拉下来!”
虽然宋祈有龙阳之好,沈猎有与沈狂是血亲,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之位后,坊间确实也有过这样下流肮脏的揣测,可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堂堂一个王爷当众脱口而出!
清黛气得直想冲上去刺他两剑,想不到沈猎却比她的思绪还要快,一闪身一伸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就已经掐住了宋凯的咽喉。
像苍鹰用利爪擒获羔羊,一收力,就能听到骨头碰撞时嘎啦嘎啦的轻响。
宋凯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像他这种长在后宅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日里那些花拳绣腿在清黛面前都完全不够看,这会儿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捍动沈猎一分一毫。
孟岩夫妇从未见过这阵仗,像是吓得呆住了。
屏风后的清黛冷眼看着,他已足够强大,再也不必畏惧闯祸之后会招来恶果,所以这一次,她并不会像从前那样再出言阻止。
不过如今的沈猎也不是当年那个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狼崽子了,最终还是兀自松了力道,像是扔废纸一般将浑身脱力的宋凯弃在地上,顺便还伸脚踩过去。
朱若兰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为着孟家的颜面,她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沈…沈猎,这里是我威远侯府,岂容你一介投机取巧的宠臣撒野!”
沈猎转头看着她,脚下确是更大力地踩住宋凯的脸,气势如虎啸龙吟:“不容本座撒野又如何?这桩婚事,你家应了,本座今日来就是提亲,若你家不应本座要应这废物,那本座就只有抢了。”
朱若兰也是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和他对吼:“荒谬!管你黎王府还是锦衣卫,只要我孟家四姑娘不愿意,就是赔上我这条命,我也不会让她嫁!”
“夫人得没错!”孟岩甚少有这样大声呼喝、怒不可遏的一面,他又怕沈猎发起狠来会伤害朱若兰,起身怒斥时便把老妻护到了身后,“现在我以孟家家主的身份命你二人即刻退出我威远侯府!都给我滚!”
院中的锦衣卫闻声纷纷亮出兵刃,沈猎也一言不发地与孟岩夫妇二人对峙着。
他那双浅若琉璃的眸子偏偏透亮的要命,看着别人的时候,总能让人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看透,心里直发毛。
剑拔弩张之间,忽听沈猎的靴子底下传来一声幽冷似鬼魅的哼笑。
“既如此,何不让贵府四姑娘自己来做这个选择呢?”
清黛心口一紧,已然猜到了他想什么。
“是做我黎王府正妃,还是嫁你这条血统不明的野狗?哦不对,本王理应这么问,四姑娘,你是想你舅舅死……还是活呢?”
作者有话:
啧,卑鄙人,你跳不了多久了,下章就给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