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沈猎将宋凯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 终是后知后觉地恍然抬起头,看向孟岩夫妇背后。
绘着磅礴山水的屏纱朦胧,依稀映着几个深浅不一的人影, 他辨认了好几遍, 终是将她的轮廓一点一点描摹清晰。
日光把屏风那一面的画影斑驳婆娑地投倒在清黛的身上,只她那一双圆润娇媚的杏子眼没有被影子淹没,依旧黑亮如曜石。正无言地望着屏风那边的沈猎。
就在沈猎晃神的这一刹, 宋凯已经幽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优雅从容地理了理皱乱的衣袍,重新翘起腿, 坐了回去。
杯中的六安瓜片余温尚存,他幽幽尝了一口, 自以为稳操胜券。
“四姑娘自幼长在柔夷,见多识广,想必不会不晓得何为子母雪蚕蛊吧?
“本王不久前抓到一个异族逃犯, 他自称来自耶里雪山另一边的白夷部落, 曾经遭到我朝锦衣卫和莫府的诬陷,以勾结边匪的罪名差点被推上柔夷人的绞刑架, 越狱后他便发誓要向莫府复仇, 辗转来到中原京城,好巧不巧就碰到了莫况大人携女入京, 为圣上贺寿。
“那人便趁乱混入鸿胪寺, 在莫况大人身上种下了这子母雪蚕蛊。唉,可惜啊, 本王抓到他以后, 用尽方法逼他为莫况大人解蛊, 他都无动于衷。
“终于在前两日让本王查明了这种蛊术的真正要害, 找到了被那厮藏起来的子蛊,可万万没想到,四姑娘对本王和朝廷竟是半点信任全无,居然自己就把莫况大人救走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若不能当着面同时将人体内外的两只蛊虫一起销毁,莫况大人可就活不成了呀。”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着,一边故作惋惜地长吁短叹。
明明是条吐着红信子,粼光闪闪的毒蛇,却硬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佛陀像。
虚伪又恶毒,卑鄙而无耻。
不过他这故事编得实在蹩脚,在座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只会为他这样明目张胆的愚弄愤恨不已。
只听孟岩气得拍案喝道:“擅用巫蛊乃我朝重罪,你如此目无王法,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么!”
宋凯得意洋洋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侯爷哪里的话,本王方才不是了么,施展巫蛊的人是那个白夷逃犯,与本王何干?”
随后,他又气定神闲地扬声予清黛:“四姑娘,你放心,本王自认为是个非常大度的人。不管你最终选的是不是本王,本王都会赠你一份大礼。
“不过,本王当然也还是希望姑娘最好慎重些,因为本王毕竟还不了解姑娘的喜好,足后会送出什么样的礼物,是不是能让姑娘喜欢,那可就不定了。”
他方才的故事虽然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假话,但作为为自己谋害莫况开脱的辞,却已然足够。
他对清黛、对莫府已是势在必得,倘若事与愿违,他只怕也做好了得不到就毁掉的万全准备。
这一点清黛能想到,沈猎定然也可以。
然而宋凯还在步步紧逼,“都不话?那本王就当大家都没异议了?时间宝贵,那么就让本王数三声,三声过后,希望四姑娘能给在座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
清黛咬紧牙关,攥紧手里的剑柄,心下只觉奇怪。
她能看得来沈猎来抢亲只不过是为了捉拿宋凯的幌子,可他都已经猖狂成这样了,他为何还不动手?
难道,他也会好奇她最后的选择么?
“二。”
沈猎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被施用水刑的死囚,画屏后面的沉默就是一滴又一滴落在他额心的水,正一点点地搓磨着他的耐心和期望。
他心焦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虽不显,撑在腰间绣春刀刀柄上的手却下意识地越扣越紧,掌心里全是汗水。
院里的锦衣卫早已蓄势待发,局势已然明了,一待她开口,他便会立刻着人拿下宋凯,可她为何还在犹豫?
难道,这个选择对她来就这么难么?
难道,她就这么不相信他么?
“三……”
话音未落,沈猎已经从腰间拔出佩刀。
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临到头了他还是忍不住胆怯,生怕她即将脱口而出,会是一个他最不想听的答案。
沉甸甸的刀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长长的嗡鸣,锐寒的刀光一闪,晃得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宋凯见势不妙,赶忙带着椅子后仰闪避,擦着贴面而来的刀锋侧身一滚,本能地就想要往门外跑。
“找死。”
却不想他的每一步都被沈猎计算得一清二楚,将刀半收,旋步翻身之际,已然提着刀朝他从上至下地砍了过去。
偏是宋凯倒霉,非要在最后一刻回过身去,正好就撞在了他势如龙虎的刀锋上。
一条从左肩斜拉下去的血口子深之又深,直将他的肋骨心肺通通割裂。
血溅满地之时,当场毙了命。
“杀…杀人了…杀人了!”
厅堂里的女使吓得尖叫连连,一辈子连杀鸡都没见过的朱若兰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
孟岩惨白着脸扶住发妻,一边大声喊人帮忙,一边冲着沈猎惊声大吼:“沈猎你是不是疯了!”
明明上一刻还坐在堂中夸夸其谈的人,眨眼间竟已横尸于地,不他们,便是最熟悉他的清黛也是心惊肉跳,震撼不已。
宋凯再怎么也还是姓宋,这子倒好,杀就给杀了,还弄死在了他们孟家门口,果真不怕次日弹劾他以下犯上、僭越嗜杀的奏本堆满宋祈的书桌么!
而且这货一死,她上哪儿去找人给莫况解蛊啊!
正当清黛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一头戴凤翅盔中年男子披甲挎刀,步履稳健从府外进来,所过之处,锦衣卫皆行礼让路。
到了沈猎面前,来者先是看一眼宋凯正被拖下去的尸体,脸色不觉一寒。
但迎上沈猎目光之时,又实在不敢露怯,只得强装镇定地拱手禀报:“大人,黎王府那边已妥当。此行我们一共搜出三百二十五架弓弩,羽箭六百捆,另有脏银一百万余六千两,百余件珠宝古玩、名家字画…除了这些,手下的兄弟还找到了个来历不明的异族人,听口音像是南疆来的。
下官瞧此人行迹可疑,着人将他身上以及住过的屋院搜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不少其擅自使用巫蛊之术的罪证!眼下人已经扔进诏狱,只待往经历司借两个懂柔夷语的经历过来,便可以审了。”
此人应该就是锦衣卫北镇抚使程纲纪了,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不必刻意提高音量,就能让站得最远最深的清黛也把他的话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绷了这么多天的心弦终得以松软下来,也是她方才被逼得狠了,一时间竟没想到沈猎可以一边摁住宋凯,一边让人抄了他的老窝。险些错怪了他。
不过他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宋凯也已经被“就地正法”,想来他也就不需要再拿抢亲当幌子了吧。
也是,她如今不仅是声名狼藉,为着宋凯折腾出来的这些幺蛾子,多少还要在沾上些不干不净的指指点点。
就像一块烫手山芋,应该躲远些才是。
想到这里,清黛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得一干二净,无力感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随即从阿珠手里拿过剑鞘,收了剑便道,“走吧,回去了。”
阿珠奇怪地追问:“姑娘的婚事呢,你不管了么?”
她费力地扯开嘴角,轻声道:“黎王人都死了,还有谁会在乎这个?”
且她现在简直一刻都等不了,就只想赶紧回到大炕上捂着耳朵,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瘫上一瘫。
不曾想,就在她转了个身,就要往内院走的时候,却又听见了前厅传来沈猎冷冰冰的声音。
“我都已替贵府排除一个错项了,这个选择应该不难做了吧?”
清黛脚步一滞,惊得悚然回头。
同样震惊不已的,还有孟岩以及他方才从上一轮惊吓中悠悠转醒的夫人。
这一刻,清黛也很想问他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魔头…你这个魔头……”
朱若兰挣扎着坐起来,惊恐万分地指着满脸是血的沈猎,然而屋子里的宋凯残留下来的血腥气还未散尽,让她话都没完就忍不住扭头干呕。
孟岩惊慌地忙让人为她抚背顺气,硬顶着孟氏一族的骨气,怒瞪着沈猎:“趁人之危、仗势逼人,你和黎王府有何分别?就是黎王府,我孟家从前虽然得罪不起,但也没想过就此服软,把姑娘卖给他们!至于你这年纪不学好的佞臣,孟家更是没理由惧怕!”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孟侯爷也想去北镇抚司坐坐了是不是?”程纲纪狐假虎威地瞪了回去,似是想要趁机讨好沈猎。
朱若兰闻声连忙止了干呕,猛地拔下发上珠钗站起身,阻在所有人中间,用锐利的钗尖抵住自己咽喉上的命脉,“谁敢动我家侯爷!”
“今日谁敢再在我孟家门前撒野,学那起匪盗强人一般将我家的女儿当作物什似的争抢,我便立刻死在这儿!逼死无罪官眷,我看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还能当几天的官儿!”
程纲纪被她吓了一跳,接着又被沈猎森然横了一眼,唬得他忙朝后挥手示意手底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朱若兰见他们终是被自己镇住了,忙趁胜追击,“来人,把这群阿猫阿狗给我赶出府去!明日圣上若有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担!”
“这泼妇……”程纲纪跟在周业乾手下作威作福惯了,一朝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还是个平日他们最看不起的臭娘们,气得他一个没忍住就要拔刀上前。
清黛见势不妙,唯恐沈猎又发他那不管不顾的臭脾气,当真纵了程纲纪伤了朱若兰,再没空多想其他,站在屏风后急忙扬声道:“我嫁!”
一息间,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露了惊疑和难以置信。
她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孟清黛愿意嫁给沈猎沈弓鸣,白首一心,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
终于,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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