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大结局(下)
永州街道上人来人往, 天气寒冷,却丝毫不减百姓们期待新岁来临的热情,街旁卖烤红苕的贩穿着厚棉衣, 在蒸腾的雾气中拢着手叫卖红苕。
外面一派安宁, 可祝家却乱成了一片。
院子里, 丫鬟们看着一身织锦绫衣, 却神色不定的女人,哭着劝道:“徐二夫人,您别这样……”
邬嬷嬷煞白着张脸, 也忙劝:“夫人, 想必您是做噩梦混淆了事情,府里好好的, 这附近两条街也没什么酒楼歌伎坊, 哪有什么女人在唱曲子啊。”
徐氏手扶着门边, 厉声道:“我听到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着,徐氏迈出门槛,快步走到院子里四处环顾, 最终指向了一个方向:“在那儿,在那儿!昨晚那女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好几个晚上了, 我入睡时就能听到!她唱的曲子,哭丧一样, 扰得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
“怎么可能是我听错, 绝对有人在作弄我,要么就是闹鬼!”
徐氏完,猛地转向身后。
那些跟出来的丫鬟们见徐氏脸上红白交织, 神情如厉鬼,吓得退后,又跪下哭道:“夫人,真的没有啊……”
她们并未听到什么女人在唱歌,夫人为何这些?
邬嬷嬷也战战兢兢,哭劝道:“夫人,老奴昨夜就在屋子外头守着,并没有听到女子唱歌啊。”
徐氏见身边人全不相信自己,气极之下逼近她们,道:“你们是不是聋了!那女人唱得那么大声,怎么可能没有!”
徐氏回想着昨夜那歌声,声音颤抖起来:“那女人唱的曲子,和当年那伎子……那伎子唱的一模一样!”
十几年的事情了,都过去多久了!那一首《风月错》早就过时,如今的永州没人会唱的,为什么她这几日还是能听到?
丫鬟们都是这几年才来的,听不懂徐氏在什么,可邬嬷嬷跟了徐氏三十年,是徐氏的陪嫁,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邬嬷嬷瞪大眼,跪着往前膝行几步,望着徐氏道:“夫人,这话可不能乱啊。夫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
徐氏眼中恐惧和惊慌情绪浮起,交织变换,忽然扑到邬嬷嬷面前,“邬嬷嬷,是不是她,是不是她不甘心,所以来找我了?”
邬嬷嬷脸色煞白,“不,夫人,您知道的,大夫人已故去十多年了!”
不知想到什么,徐氏全身没了力气,忽然跌坐到地上,茫然过后,涌起彷徨与狠厉,“我知道了,她一定看我现在过得好好的,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才又回来破坏我的生活,想拖我下水!十几年前她斗不过我,难道以为现在就可以了吗?”
“这么多年了,她的儿子越来越嚣张横行,看着我的延儿长大了,要继承祝家的财产了,就想方设法地把我的延儿给送进牢狱,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丫鬟们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邬嬷嬷搀扶住徐氏,劝道:“夫人!您莫要被这些搅乱了思绪,如今祝家正在风口上,肯定有人变着法子想要作乱,夫人,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把三公子给救出来啊!”
徐氏摇头冷笑一声,“救出来,怎么救?那可是太子啊……”
那可是当朝太子啊。
太子下了让人抓捕关押的命令,她们怎么救?
邬嬷嬷想到什么,如见救星,忙道 :“夫人,三公子身后不是还有庆王吗?”
徐氏神情更冷:“庆王还有什么用,邬嬷嬷,你昨日同我待在一处,难道没听到外头厮的东溪府衙的事情吗?”
见邬嬷嬷脸上浮起惊恐,徐氏叩在地上保养精致的手收紧,“庆王当年私造军火的事情被揭发,如今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怎么救我的延儿?”
邬嬷嬷哭道:“夫人,您别这样,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老爷今早不是出去找人探通融了吗?肯定有办法的,啊,您起来时妆还未施完,老奴再让人给您上妆吧。”
徐氏跪在地上良久,过了好半晌,这才重又扬起笑,道:“是啊,我还没上完妆呢……那女人想要害我,看我被她逼得发疯,我偏偏不如她的意,我还要扮得漂漂亮亮的,容光焕发的,让她在地底下都没办法合眼。”
着,徐氏扶着邬嬷嬷的手站起来,抚了扶鬓发,“我们进屋去吧,邬嬷嬷。”
邬嬷嬷忙道:“是,老奴搀您进去。”临走前,一把挥手示意丫鬟起来。
丫鬟们见状,忙也抹掉眼泪跟进屋子伺候。
不多时,守在院子大门外的厮道了声,“老爷。”
徐氏正让丫鬟描眉,闻言,将红纸拍在妆台上便起身出去,这一遭动静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丫鬟没收住眉黛,手一抖,徐氏眉尾处横拉一道乌黑。
徐氏急匆匆出去也没发现。她慌忙走出屋子,见到回来的祝衫,上前急急问:“老爷,怎么样?”
祝衫阴沉着脸看她一眼,甩袖拂开她的手,“还能怎么样?如今外面都是太子的人,我想找人通融都找不到,你我能怎么办?”
徐氏愣了,眼神泛空:“不至于啊,庆王就算大祸临头,按理来,也不会这么快就……”
“妇道人家懂的什么!”祝衫怒喝道,“庆王犯下的罪名有多大你知道吗?那可是能株连的大罪!太子早已经把消息传到金銮殿案头了,如今庆王怕是已经被押在回京路途上了!”
徐氏如被当头一棒,惊愕退后一步。
身后屋子里跟出来的邬嬷嬷和丫鬟都战战兢兢地站住,低头不敢话。
祝衫看了徐氏一眼,视线忽然定格在她脸上,愈发怒不可遏,“你还顾着涂脂抹粉?你的儿子被关在牢狱里,你还有心情扮自己?你要扮给谁看?”
“我扮怎么了,难道我没有为延儿担心吗?”徐氏也被激怒了,“还有,什么我的儿子,延儿不也是你的亲儿子吗?”
祝衫手攥起拳头,还是没话。
徐氏盯着祝衫,冷笑道:“当年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把赵玉槿的儿子给弄死了!你自己看看,就是因为你的懦弱,迟迟不敢下手,如今才害得我们的延儿白白受苦!”
祝衫重重呼吸着:“你……”怒极反笑,低吼道:“徐南燕,你以为当年的事情那么容易做到?当时赵玉槿病逝,我大哥回来不久也没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被压下,你以为外面的人就不会起疑吗?要是在这风口浪尖上他们的孩子也死了,我们就会变成众矢之的,就算没有证据,也会被人怀疑!”
徐氏被素来不怎么话的祝衫一吼,愣在原地。
片刻后,又开口:
“祝衫,到底你都是懦弱,”徐氏盯着祝衫,美目里浮起恨,放轻声音道,“那个女人本就不该嫁进祝家,你的那个大哥,也是愚蠢,什么非她不娶。这世上哪有男人专一?要不是这样,他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这句话落下,庭院里陷入安静。
祝衫活到这岁数,头脑也不是不灵光。看着徐氏,他忽然皱起眉,“你什么?”
“徐南燕,你什么意思?”
徐氏收回视线,捋了捋因差些跌倒而散落的发,掩饰道:“我没什么意思。”
祝衫盯着她,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情。
他和徐家的姻亲,一开始并不是他提出的。
徐南燕从前跟着家中长辈,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祝景也在。
徐南燕当时对他并不热络,反倒爱找祝景搭话。只是祝景潜心读书,心中自有坚守,对她的那些女儿家闺房的事情不热衷,始终态度淡淡。
直到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祝景不知为何时常不归家,连人影都找不到,徐南燕才找上了他。
当年这位徐姐又有美貌又有手段,懂得顾人面子,他自然被她勾得魂都找不到,之后迫不及待去徐家提了亲。
亲事很顺利。
只是,从徐南燕嫁进祝家之后,就有什么开始变了。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位素来笑面对人的徐姑娘嫁给他之后,为何会这般针对他大哥,甚至在他大哥娶亲当日剪碎了素来心爱的东西。
他还以为她和老太太一样,憎恨与这种风尘女子为伍。
这个理由一直延续着,直到徐南燕开始动手对付赵玉槿,他开始怀疑,却被她以帮他夺祝家财产的名义服了。
他承认自己懦弱,凡事不敢出头,和他大哥判若两人。但是他爱这个女人,以为她也是一心为他好,所以她要做什么他都陪同。
甚至下手害他大哥。
祝景是因病逝去的,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但也默许了下人动手脚。
直到现在他都以为徐南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夺家产。
可是方才她漏嘴的一句话,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像是被点通,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难道……
祝衫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徐氏的衣襟,呼吸因怒气而粗重,质问道:“徐南燕,你实话,你是不是对我大哥有别的心思?你当年原本想要嫁的不是我,是不是?”
屋门处的邬嬷嬷大骇,扑通一声跪下:“老爷,夫人这么多年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情,您不能这样对夫人啊!”
徐氏却也不慌,冷冷直视祝衫:“现在这些有用吗?祝衫,你的儿子还被关在牢里,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救他出来吧。”
祝衫几乎目眦欲裂,“你……”
“你要我吗?你敢我吗?”徐氏看着他,竟轻笑起来,“祝衫,你娶我的时候就过,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祝家的夫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听我的。”
“怎么啊,现在要反悔了吗?”
祝衫盯着面前仍能看出当年风姿的女人,放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动手时,他却仿佛山巅倾倒,霎时间颓靡下去,似刹那间老了数十岁。
祝衫弯下背,笑声嘶哑,唤徐氏的名字:“徐南燕,是我瞎了眼。”
是他愚蠢,快二十年才看清这个女人。
原本以为娶回了个美娇娘,却原来是这样心怀不轨的毒妇。
此时,庭院外忽有厮急匆匆进来,“老爷,有消息……”
只是那厮莽撞跑进院子,看见眼前景象登时吓僵,剩下的话再不下去。
祝衫没有开口。
徐氏看向那厮,寒着脸道:“话啊,什么消息?”
厮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禀道:“是二爷那边的人带来的话,那人,……”看了看徐氏,忙又低头,“二爷,徐夫人若想救自己的儿子,今日申时,走石坡相见。”
这句话落下,在场的人皆是一僵。
走石坡。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不会不知道。
徐氏指甲寇丹陷进掌心,脸色难看,“祝辞……”
邬嬷嬷膝行几步,拉住徐氏的衣袖,哭劝道:“夫人,这明显是刻意的啊,走石坡埋着大老爷和大夫人的尸骨,二爷这是不放过我们,您别……”
“赵玉槿在那儿我就怕她吗?”徐氏冷笑起来,“我倒要看看祝辞能搞出什么名堂,我是他亲婶母,难不成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徐氏看向跪在地上的厮,那厮被看得毛骨悚然,忙不迭道:“知道了,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去!”
着,连滚带爬忙跑了。
不远处,身躯佝偻的中年男人依旧沉默不语。
徐氏看了他片刻,走过去,如从前一般手臂攀附上他肩膀,温言软语道:“老爷,这么多年,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啊……只要除去了祝辞,我们就什么障碍都没有了,三房对我们丝毫构不成威胁,到时候,祝家就只会在我们手里。”
祝衫慢慢抬起头,死盯住她,“你还看不清现在的状况?”
一直跪在后头的邬嬷嬷也膝行过来,哀声劝道:“夫人,您忘了吗,如今二爷是连太子都要退让几分的人物,我们……”
徐氏猛地断她,“我的儿子已经在他的手上了!顶多他再杀了我罢了,再,难道他敢?”
徐氏眼神阴沉,思索片刻,忽然又道:“去把这消息告诉老太太。”
祝衫陡然抬起头。
“徐南燕,你疯了是不是?!”祝衫瞪着她怒喝一声,“老太太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平日又对我们延儿疼爱有加,你居然……居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情?”
徐氏皱眉看回去,“不过是去一趟,也让老太太见见自己的大儿子,顶多坐马车辛苦了些,其他有什么要紧?她是祝辞的祖母,有她在,祝辞就不敢对我们怎么样。还有,借着这个机会,我也要让老太太好好看一看,她这个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顿了顿,徐氏质问道:“老爷,现在延儿在祝辞手上,性命岌岌可危,难道你不想救自己儿子?”
祝衫一言不发,片刻后,无力地闭上眼睛,像是一句话都不愿再。
*
走石坡位于永州西面边郊一座山麓脚下,荒无人烟,少有人迹。这里的景象,同永州城内天差地别,荒草丛生,放眼望去皆是尘土,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镇也有十几里。
荒凉的土坡上,冷风阵阵,不起时还好,一起风,姑娘戴的风帽便吹得鼓起,鬓边的发丝四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辞看向身边,姑娘低着头胡乱拨着头发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免含笑:“后悔来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连上天的风都眷顾他,男人站在风中,青衫落拓,如朗月清风,竟没有多少影响。
冷风将他的发往后吹去,衣摆猎猎,他唇边弧度薄薄,笑着看她。
柔兰瞧了他一眼,低头把刮到脸上的发丝拨开,轻轻哼了一声,“不后悔。”
他要揶揄,意在她不听话,偏偏要跟到这里来。
她就不如他的意。
这里怎么了,她甘愿陪他在这里,就算被风吹走她也不后悔。
岚香着把伞,想替柔兰挡风,还是被吹得东倒西歪,差些往前跌了个跟头。赴白条件反射想要搀扶,想起什么,严肃地收回了手。
寒风之中,身后几辆马车辘辘驶来,由远及近。
祝辞望着坟前飘落的枯叶,微微笑了笑,“母亲。”
他道:“这么多年,儿子终于能替您把事情了结了。”
马车并不止一辆,接连在不远处停下。
最先下来的是徐氏和祝衫。
徐氏被邬嬷嬷搀扶着走下马车,看见坟前那道渺青身影,咬牙切齿地就要扑上前,被祝衫猛地拦住了。徐氏只能扬声道:“祝辞,你把延儿怎么样了?你赶紧把我的延儿放了!”
紧跟其后的马车上,三老爷祝凛与林氏竟也来了,祝成跟在林氏身边,见状想要话,却被林氏捂住了嘴巴。松萝与其他丫鬟站在最后,遥遥看着前方,眼中担忧。
祝辞转回身,微笑着,“祝延意图谋害太子,关押入狱,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徐氏一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谁……谁我儿谋害太子?这个罪名我儿担当不起,你信口胡诌!”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徐氏神情一改,竟哀哀道:“祝辞,我好歹也是你婶母,平日也随外人尊称你一句二爷,你三弟延儿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我身边,现在他被抓进牢狱,定是受尽折磨,你忍心看你三弟受苦吗?”
祝辞唇边笑意不变。
他遥遥望着徐氏,漆黑的眼眸竟露兴味,“原来徐夫人也知道,孩子离开母亲会觉得痛苦吗?”
这句话显然一语双关。
徐氏盯着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惊恐,“你……”
最后一辆马车外,祝桃搀扶着心急如焚的祝老太太走近,平嬷嬷紧随在后。
祝老太太被风吹得眯起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坟茔,苍老的声音带着责备:“二哥儿,你婶母向你询问你三弟的下落,你为何要到这儿来!”
方才消息传到她这儿时,她还以为要出什么事情。
却原来是为了延哥儿。
她一路颠簸而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差点颠散架,已是心头压了乌云。再加上知道这件事竟是自家人对付自家人,便更升生气了。
不待祝辞话,祝老太太又紧皱着眉道:“二哥儿,那是你亲三弟啊!你不帮着你婶母把你三弟救出来,竟还摆出要和你婶母谈条件的架势吗?”
祝辞唇边含着笑,垂下眼摇了摇头,“祖母误会了。”
祝老太太闻言,大松了口气,正要笑让他将祝延放回来,孰知下一刻,竟又听他的声音缓缓道:“我没算放过祝延。”
不仅徐氏和祝衫脸色大变,祝老太太一口气差些没回上来,被祝桃扶着,好不容易恢复,颤抖着手,“你、你是什么意思?那可是你的亲三弟!”
祝辞微笑道,“让他出来吧。”
在场众人警惕又畏惧的视线中,从不远处坡上马车后,几个官兵押着祝延走出来。祝延身着囚服,头发散乱,狼狈不堪,身上血痕和灰尘遍布,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祝衫脸色沉着,徐氏则大惊失色,哀哭起来,想不管不顾跑上前,却被祝衫拉住,“我的延儿……”
祝老太太心疼不已,手颤抖地指向祝延,看着祝辞道 :“二哥儿,你三弟入狱,你不禁不派人帮扶,还让人将他成这样,你到底还顾不顾念手足情分?祖母还当你素来孝顺,和延哥儿兄友弟恭,没想到你竟如此罔顾兄弟情义!”
柔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眶忽然涌起酸涩,咬住唇,看着自己前方的那道身影。
他一身青袍,挺拔颀长,如竹影坦然疏朗,静静站在风口,周身无人陪伴。
对面站着这样这样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替他着想,全部都是来指责他的。
就算有心有不忍的人,却也保持了沉默,看他独自迎面这些。
指责他的人,他们个个满身雍容华贵,没有受过苦难,他们丝毫不了解内情,却站在自以为的制高点上指责他不顾及兄弟情分,为了护他们想护的人。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站在他这边,替他想一想?
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时候也是,现在也是,过了二十年,他家中依旧没有人愿意为他着想,依旧习惯去指责他。
好似什么错都是他引起的。就好像他生来有罪,歌伎的孩子,就应该被看不起。
这不公平。
但是,没有关系。
他们不站在他这边,还有她呀。
只要她能看到他的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去靠近他,了解他,用她的一颗心靠近他的一颗心,凑在一块取暖,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也就不会觉得冷了。
柔兰眨了眨眼,嫣红唇边扬起笑,努力将眼中水汽眨去。
她迈着步子,无声走向那道颀长的渺青身影。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低下头,用力地把他垂落身侧的手掰开,把手伸进他手心,和他交握起来。
祝辞感觉到了这番动静,垂眼朝身旁看去。
姑娘正低着头掰他的手,一根一根把他紧握起的手掰开,然后对准了方向,把自己的手贴合在他的掌心,继而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地握住了他的手。
随即,她仰起头,干干净净的瞳仁望向了他。
丝毫没有杂质的视线,但无声传达出了她想对他的话。
她,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面对。
他们不会站在你身边,我站在你身边。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祝辞掌心里的那双手娇柔软,却用力握住了他,像是想要将丝丝暖意传递过来。他的手很凉,她显然感觉到了,尽力用她的一点温度来暖他。
他皱着的眉宇舒展开,看向她的眼底温了不少。
这一幕自然落进了不远处十数人的眼底。
祝老太太的怒视转到了柔兰身上,指着她道:“好啊,我知道了,又是你这个丫鬟,果然下贱胚子,不好好尽丫鬟的本分,尽想着狐媚主子,难怪二哥儿成了这样!”
她本就听徐氏这丫头是如何如何把祝辞吊在手里,而祝辞也极喜欢她,魂都被她勾走了。
本来她还心存疑虑,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祝辞看过去,眼底寒了不少,“祖母,您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这种话,您也得出口吗?”
祝老太太一噎。
此时,岚香终于忍不住,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眼神带着冷,扬声道:“什么丫鬟!我们家姐才不是丫鬟,是东溪顾姓大家的嫡出姐顾柔兰,你们莫要搞错了!”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皆是大惊。
徐氏神情愕然,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两日前东溪府衙的那件案子。她只听是顾家的案子,但并不知道是哪个顾家,也没有仔细听。
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和这丫头有关!
顾柔兰。这个丫头姓顾!
祝老太太也愣在那儿,回不过神,不自觉轻喃道:“什么?什么姐?”
搀扶着老太太的祝桃低声道:“祖母,柔兰是东溪顾家的嫡出姐,她唤顾柔兰。”
祝老太太手一颤,差些跌倒。
她自然知道东溪府衙的事情,只是她没有放在心上。顾家虽然不像他们祝家这般以商业起家,是豪门大户,可顾家家主顾鹤亭却是一方朝官,深受敬仰。
若要正经来,东溪顾家比永州邵家、贺家地位还要更重,徐家更是都比不上。
这丫鬟……竟是顾家的姐。
走石坡的另一边,祝凛面色凝重。祝成则好奇地问了句什么,林氏支吾半晌,还是压低声音了。
他们身后,松萝看着前方,眼含热泪,扬起欣慰笑容。
坟茔右侧,被官兵架着的祝延看着柔兰,阴冷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姐啊。贱蹄子,要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当初就应该折磨死你。”
这声音不大,但顺着风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还没待其他人反应,架着祝延的几个官差率先往他肚子上砸了两拳,直砸得祝延痛得不出话,嘴边溢出血沫。官兵怒斥道:“什么呢!放尊敬点!”
徐氏见状,哭着往前扑去,被守在旁边的官兵挡住。
作为一个母亲,徐氏最看不得这样的景象,终于哀求起来,“祝辞,就当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的延儿吧,他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可他不是存心的……你看,你看!你的顾姐还好好站在你身边,你也没什么损失啊,可我的延儿已经伤成这样了,他该有多痛,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锦衣华服的女人跪倒下去,哭得凄惨哀恻。
祝老太太也拄着拐杖上前一步,“二哥儿,纵然你弟弟有什么不对,可他也受到惩罚了,你婶母这么求你,你就这样看着吗?大家都是一家人啊,为什么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是啊……”
祝辞垂下眼,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低很沉,隐约泛着淡漠的冷意。
随即,他低声开口:“都是一家人。”
听见这句话,徐氏心中一喜,因为事情有转机,立即含着泪花撑起身体,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对啊,都是一家人,祝辞,你也不想看我们母子分……”
话还没有完,徐氏对上祝辞投过来的视线,想起过去的事情,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升起泼天的寒意和恐惧。
——完了……她一时嘴快,提到了不该提的话题。
徐氏似预感到了什么,看着祝辞,保养得当的美目浮现出惶然。不,不要,不要——
在她惊惧的注视下,祝辞微笑着开口:“本来应该是一家人的。可是,婶母,不知道你当年害我母亲丧命的时候,是否也有想过这句话?”
话音落下,包括徐氏,和徐氏身后的人皆是大骇。
祝老太太退后一步,枯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二哥儿,你什么……你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胡什么!”
“南燕,”祝老太太看向地上脸色煞白的女人,“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徐氏咽了口口水,强压下战栗,慌乱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祝辞污蔑我,我没有害赵玉槿,是她自己产后虚弱死了的,不关我的事!”
完,徐氏忽然抓住了祝衫的衣摆,仰头看着他道:“老爷你话啊,你替我话!”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祝衫身上。
祝衫低着头,拳头紧握,迟迟没有开口。
祝老太太神色震怒,用拐杖杵了杵地面,喝道:“祝衫,告诉母亲!”
祝衫的脸色青白交织,似是陷入莫大的痛苦,良久后,从齿间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不远处,祝辞唇边讥讽笑意一闪而过。
徐氏转头,见一身粉黛色衣裳的祝桃站在旁边,也拉住祝桃的衣裙,泪流满面道:“桃儿,你是知道的,母亲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你看母亲如今被人诬陷,你替母亲话啊,你素来乖巧,从不谎,你的话他们都会信的……”
祝桃显然从方才起便被吓到了,眼眶通红,颤抖地蓄着眼泪。她看看跪在地上的母亲,又看向不远处自己素来敬仰的二哥,不知道该怎么。
祝桃从来没被这么多人逼视过,惶惶不知所措。
祝老太太看着她道:“桃儿,你同祖母实话,祖母相信你不会谎。”
祝桃退后一步,白着脸环顾四周的人,终于崩溃了。
她跌跪在徐氏面前,捂住脸,泣不成声。
“母亲,女儿求你,你实话吧,我们家对不起二哥,我们家真的对不起二哥……”
这句低低的哭音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却如同鸣钟震响。
轰鸣在每个人耳边。
除了这句话,什么都听不到了。
祝衫慢慢闭上了眼睛。
祝老太太看着徐氏,不出话。素来稳重的老太太,这一刹那竟有些恍惚。
徐氏看着哭泣的祝桃,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地推开她,“你什么疯话!桃儿,现在连你也跟着祝辞污蔑你的母亲了吗?”
祝桃摇着头,泪流满面道:“母亲……”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女子的唱曲声。
“叹那男女情感动天,共赴黄泉,却独留他人逍遥尘世间——”
伴随着愈来愈近的声音,远处坡上走来一道婀娜的女子身影,女子容色妩媚,自成风韵,着黛绿衣裙,白色狐裘加身,束出纤细的腰肢,这样寒冷的天,却露出一片白腻肌肤。
等到女子走近之后,徐氏等人更是不可置信,似见厉鬼。
太像了。
太像了……除却神情,竟像是和赵玉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站在祝辞身边的柔兰也看过去,看见来人时,也愣了片刻。但很快她明白过来,抿住了唇。
玉莺今日换了妆容,竟连她都差些认不出来了。
——莺娘子素来是锋利热烈的,可她今日将自己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眉眼温婉,好似月色下泛着盈盈波光的秋水,让人见之印象深刻。
“徐南燕,徐二夫人是吧?”玉莺走近几步,看着徐氏笑道,“怎么样,认得我吗?”
徐氏脸色煞白,无意识往后退,“你是谁?”
玉莺看着她,笑得妩媚动人,“我是赵玉槿啊。”
着,又刻意往前了一步。
“你别过来!”徐氏脸白如纸,“滚开,滚开,你别靠近我!”
玉莺看着徐氏的模样,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她笑了很久,等到笑够了,这才抱住手臂,慢条斯理地拭去眼尾的泪。
“徐南燕,”玉莺看向了她,娇笑着问道,“我给你唱的那首《风月错》,好不好听啊?”
徐氏僵在原地,缓慢地思索片刻,猛然想起,登时怒不可遏:“竟然是你!”
她在夜里听到的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有人在唱曲子!
“你是谁,你不是赵玉槿!”徐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赵玉槿早就死了,你不是赵玉槿,你到底是谁?”
“怎么,你问了我就要答你?”玉莺勾着手道,“徐南燕,你害死了人,却还能安然享福,你的脸皮可真是厚啊。”
徐氏怒极反笑,“一个下贱的娼妓,和赵玉槿一样的狐媚做派,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许是这句话的哪两个字激怒了玉莺,玉莺面上笑意顷刻间悉数消失,狭长眼眸寒意动人,直望着她。
玉莺一字一顿道:“娼妓?我和我姐姐卖艺为生,从不与人做下流勾当,清清白白!纵然是抛头露面的歌伎,却比你这钟恶毒至极的妇人要好得多!”
徐氏眼中冒火,反唇相讥,“原来是姐妹啊,果然呢,下贱胚子一窝,你也只配卖弄你的风尘了。即便你再花多少工夫,也摆脱不了你的身份,你永远进不了大家族的门,始终低人一等。”
玉莺冷眼看着她,没再话。
“祝二爷。”
玉莺忽然道,“让我来解决,行吗?”
柔兰一怔。这是她认识玉莺以来,她第一次以询问的方式开口,褪去了从前的锐利针对,只剩下内里真实的她。
祝辞道:“可以。”
玉莺这才重新笑起来,笑意妩媚。她迈开步子,朝对面走去。
她走得不快,步伐从容缓慢,分明一句话都没有,可却让人心中生出退意,不自禁退后一步。
徐氏也想往后退,却被玉莺猛地抓住衣襟,拉到了她的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徐氏埋藏在心底的恐惧终于翻涌而上,忍不住尖叫道:“滚开,滚开!”
玉莺端详着徐氏,片刻后,不理解地嗤笑一声。
她啧道:“姐姐,你就是被这样一个女人害了啊……”
徐氏惊惧万分,却不知为何挣扎不开,“你这贱人,贱……”
很沉闷的利器入肉的声音,徐氏瞪大了眼睛,接下去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不出来。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女人温婉柔美的脸。
那是她此生最恨最惧怕的一张脸。
连看到,都会心生厌恶。
二十多年以前,踏青时节柳絮纷飞,街道人声喧嚣,她化了精致妆容,带着丫鬟出府寻祝景,想见他一面,和他话。
可转过拐角,却在街头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站在一起。
女人容貌温婉,眼似秋水盈盈动人,无需话,气质已然脱俗。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就好似璧人一样。
而她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像个玩笑。
连手上拿着要带给他的礼物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太久了……太久了。
当他离开祝家前往盛京,而那个虚弱的女人,则带着孩子站在门边,殷殷地目送他离去时,她就知道,她终于等到了她的机会。
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也别喜欢别人了吧。
景大哥。
血液争先恐后涌出,剧烈的痛苦之中,徐氏却竟似感受到了解脱,她扯起最后一个笑,停留片刻,终于闭上眼睛,彻底失去意识。
众人惊惧无比的注视之下,玉莺面无表情地拔|出刀刃,带起一阵血色。
她踉跄地退后一步,站稳了。
“南燕!”几步之遥,原本一直隐忍不发的祝衫陡然大惊失色,大喊着扑过来,扶起地上的女人,“南燕,南燕!”
祝桃身子晃了晃,煞白着脸,毫无力气地瘫坐到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崩溃哀嚎出声。
“祝老夫人,”玉莺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看向了一旁的祝老太太,面上没什么表情,“你就是吧?”
女人的脸上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身上更是大片大片的血红,手中一把锋利刀刃,鲜红一滴一滴砸下,看起来极为可怖。
祝老太太已经站不稳了,扶着平嬷嬷的手退后,枯皱的脸发着抖,“你、你要做什么……”
疯子,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玉莺黝黑的眼睛看着祝老太太,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我们稀罕你们这种肮脏的高门大户?我告诉你,就算我姐姐嫁了你儿子,你也不配我姐姐叫一声母亲。”
祝老太太愕然地看着她,嘴唇颤抖了一下,竟不出半个字。
玉莺收回了视线。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天与山的交界处。
纯粹的绿与天蓝重叠在一起,让人看了舒心极了。
这样好看的颜色,像极了当年她和玉槿各爱的颜色。
那时候,她指着天:“姐姐,以后我们一个穿绿,一个穿蓝,等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我们绝对会名扬永州,到时候,我们就是永州最出名的歌伎。”
玉莺握着染血的刀刃,面上扬起很轻很轻的笑。
那笑和她素来的妩媚丝毫不同,像是年幼的姑娘,看见心爱之物露出的灿烂的笑。
“姐姐,我替你报仇啦。”
玉莺轻声道。
“啊!”
下一刻,祝桃哭哑的尖叫声骤然而起,不远处,林氏紧紧捂着祝成的眼睛,颤抖道:“成,成不要看……”
扑通一声,玉莺软倒在地上,手上的刀刃咕噜滚到一旁。鲜红顺着土地的沟壑蔓延出去,蜿蜒成河。
柔兰摇着头不敢置信,要跑过去,“莺娘子……”
祝辞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回身边。
他看着面前的景象,道:“念念,这是她的愿望。”
玉莺很早就对他过了。
玉槿离开之后,她一个人活在世上,早就不想活了。
但是,在死之前,她要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完。
做完这件事,她就能瞑目。
她想毫无负累地,安安心心地去见她的姐姐、母亲和父亲。
天幕辽阔,老天像是听见了地面上的哭泣和呜咽声,原本的猎猎寒风消失,只剩下余下的微风,温柔吹拂,却将那哭声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好似越过坟茔,到了天边去。
*
搜集到的证据,再加上骆敬川交出的两封信件,足以定罪。
徐氏已死,玉莺也自裁而死,祝延和祝衫则被关进牢狱,发配边塞。祝桃并无参与此事,只不过她知悉内情,却隐忍不发,勒令她闭门思过。
祝辞搬离祝家,不再居于此处。
祝家霎时间空了,祝老太太身边只剩下祝桃,还有三房的祝凛、林氏和祝成。原本热闹些的祝家变得冷清许多。
永州地界广阔,祝家名下的宅子并不止祝家一处。
祝辞在外除了兰园,还有两处宅门。
只是……
柔兰不和他住在一块了。
东溪顾家整修翻新,顾父顾母以及顾忱皆回到了顾家去,姑娘听见这消息,开心坏了,当即就收拾包袱要道回家。
只是,姑娘收拾包袱的时候,被男人带着危险意味地拦住,“念念,你这是要搬回去?”
柔兰抬手把他一推,睁大眼睛道:“我当然要回去,那是我的家呀。”
见男人沉沉看着她不话,她才眨了眨眼,只留下义正言辞的一句话:“我还没出阁呢!”
完,姑娘就带着包袱道回东溪了。
赴白看傻了眼,站在旁边半晌,讷讷道:“二爷,这……”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柔兰态度吧,好像也不是生气,但也没什么,他着实搞不明白。
祝辞看着那娇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大门外,唇边浮起薄薄笑意。
他垂眼,低声道:“是,她还没出阁呢。”
没出阁的姑娘,是不能住在别的男子家里的。即便是喜欢的人也不行。
所以,只要她出阁了,就能和他日日住一起了。
赴白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很是激动地道:“我明白了!二爷,我这就去准备!准备,准备……准备聘礼!”完,赶忙和计铎一起带着其他厮出去忙活。
只是,赴白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有些扭捏道:“二爷,你觉不觉得……这宅子少了点人,太冷清了。”
祝辞点头,“是冷清了些。”
赴白眼前一亮,忙道:“人太少了不好!二爷,即便是柔兰带人嫁进来,可能也、也还是少了那么点……”
祝辞唇边噙着笑,已是看透了:“松萝我做不了主,她是三夫人的丫鬟。”
赴白立即道:“只要二爷一声,三夫人不是那么气的!”话音又低下去,嘿嘿笑道,“二爷,您看我这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身边多个人也好伺候您不是?”
“还将理由搁在我身上么?”
祝辞摇摇头笑道,“罢了,我去帮你一声,但之后的事情,只能看你自己。”
“多谢二爷!”赴白大喜,忙又道,“我们一定把聘礼准备好,绝对让顾通判和顾夫人满意!”着,麻溜跑走了。
*
东溪的顾通判和顾夫人回来了,这件事儿传遍了东溪大街巷,许多人知道这位顾通判为人清廉,也有许多人受过他的帮扶,得知他回来,都激动地上门恭贺。
这几日,顾家新修的门槛都快被踩塌了。
岚香对此很是忧愁,一边又在想着,祝二爷怎么还没个消息,难道不来见姐了吗?
然而她担忧着,姑娘却仍是满不在乎。
柔兰终于见到爹爹娘亲,可开心了,整日整日腻在冯氏身边,被冯氏无奈戳脑门,也仍是厚脸皮赖着不走。冯氏让自己女儿带着他们去感谢祝二爷,姑娘也总当没听见。
终于有一日,外头落了雪。
清时分,顾家看门的厮满面笑意,激动地冲进来回禀:“祝二爷来了!还来了好多人呢!”
顾鹤亭正坐在堂厅里与冯氏聊天话,闻言立即道:“快快开门请进来。”
厮开大门,率先涌进来许多恭贺的宾客,柔兰躲在侧门边偷偷看,发现邵同奚、贺陵还有祝桃也来了。她睁大眼睛,心虚地躲了起来。
然而岚香一直盯着自家姐,见柔兰转头就要跑,岚香笑着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堂厅里众多人的目光登时汇聚过来,柔兰僵硬着身子,顶着许多目光站着。
等到看见门外最后走进的那道颀长身影,她更是无措,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男人今日着一身竹青,面容俊美如玉,不似往日执掌永州一方的祝二爷,倒更像是寻常家中的翩翩郎君。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徐徐上前,走到顾鹤亭与冯氏面前。
像是知道他要什么,顾鹤亭面上含笑,没有开口,等待着他话。
原本的喧闹笑声忽然安静下来,满堂的目光似期待,似羡慕,都无声地朝男人投过去。
满堂静谧之下,祝辞唇边含着微笑,在堂前站定。
——他的笑意,一如姑娘当日误踏进他房中,单独见他的第一面。他自己浑然不觉,这般笑着有多蛊惑人,却一眼便能夺去姑娘芳心。
那时候,他看着她的拘谨,温温笑着,低着嗓音没事。
而如今,他站在了顾家的堂前。
在姑娘屏住呼吸的视线中,祝辞朝着顾鹤亭与冯氏,恭恭敬敬地俯身拱手。
他微笑开口,字字沉稳,低沉好听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永州祝家祝辞,今日携礼前来,愿求娶顾家姐柔兰,永结秦晋之好,不离不弃,白头一生。”
有人喊出了声:“好啊!”
话音落下,那叫好声愈来愈大,几乎压不住。
祝辞微微笑着,抬眼看向旁边。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剔透的眼微睁大,瞧着他。
不记得多久了,他的印象中,那日的马车上,姑娘曾透过帘子望出去,看着那出嫁的队伍出神。
她以为自己沦落成丫鬟身份,这辈子都没办法风风光光出嫁。
没关系,那他就帮她恢复身份。她家道中落,那他就帮她平反冤案,还她家清白。
只要她想,她就还是顾家千娇百宠的姐,承欢膝下,快意一生。
只是,此后可能不能再做顾家姐了。
……
顾鹤亭和冯氏对看一眼,带着笑意点头,看向祝辞道:“那此后我家念念就托付给祝二爷了。”
起初的寂静过后,几乎是立即起了喧闹的笑声。
柔兰还发着愣,怔怔瞧着他。冷不防身后被松萝笑着一推,她跌出去,踉跄一下,满堂注视下,恰好跌在祝辞怀里。
她耳朵立即烧的通红,又羞又恼,立即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快松手!”
他抓她抓得这么紧,让她怎么挣脱开,这儿还这么多人呢!
柔兰着急之下抬起眼,不防却撞进男人漆黑含笑的眼眸。
他带着浓浓的笑意,眼里装着满满当当的她,低声道:“没关系,祝二夫人。”
祝二夫人。
往后,她就是他的夫人了。
这么久,这么久,他终于抓住她了。
往后这一辈子,山高海阔,世事变迁,他再不会松手了。
——再也不会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