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这位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
不远处的水井旁, 一个粗使厮抱着肩,笑得十分恶毒。虹儿性格泼辣些,当即翻了个白眼, 不予理会。
这些女子就喜欢这种白脸儿, 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厮看到虹儿的爱理不理的模样,心头蹭地升起一股怪火,讥讽道:“这位可是罪臣之子, 他爹之前是工部尚书,连筑堤的钱都贪!三年前的连城水患死了多少人, 都是他爹害得!”
两个宫女顿时一愣, 脸色苍白, 忍不住看了眼面前的青年。他面色冷淡, 似乎对这样的指责, 早已习以为常。
“要是我, 巴不得离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远点!”
罢, 那厮扬起光秃秃的脑袋, 嘬了嘬嘴巴, 狠狠啐了口唾沫, 像是吐在了青年脸上似的
“呸!”
这一番话下来,两个宫女也不敢多问了, 见青年突然凑近,虹儿尖叫一声,手中的铁通“啪嗒”一声又掉地上。
他只是想接过来铁桶。
面前的男子愣了愣,看了虹儿一眼。那一眼冷漠得令人发寒,两个姑娘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间掉头就跑。
他若无其事地弯下腰, 咳嗽着把桶捡了起来,转身就走了。
桶里的水都洒了,花还没浇完,自己得去再一桶水浇花。
这是他每天的活计,也是河好不容易为他保下的一条生路。当初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却被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保了下来,没有流放到西北,也没有沦落为奴隶。
他现在在御花园当一名飞龙使。名声虽然响亮,却只管着御花园的花花草草。
到了井边,那厮还没走,冷眼看着青年吃力地水。那个铁桶又大又沉,寻常男子上来都颇费力气,更别他现在的身子。等他好不容易汲满了一桶,刚掂上来,不知哪儿横来一脚“咣当”一声踹翻了桶。
里头的水迅速地淌了满地,氤氲了一片潮湿。
厮收回腿,嬉皮笑脸道:“哎哟哟,可吓死我了,你他妈瞪谁呢?”
“滚。”
青年薄唇微动,吐出这么句话来。
“我可真是吓死了,该不会得罪了咱们新科状元郎,哎哟,我这种人,哪儿上了您的眼呐!”厮见他弯腰去捡,一下子又伸脚去踹,结果一不心踹到了青年胳膊上。
这一脚他可没收劲儿,落在人肉上那叫一个狠,青年“闷哼”一声,立刻捂着胳膊疼得直冒冷汗。
“草,你他妈在这跟我装什么装,我用力了吗?”看到他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厮也有些心虚,但很快,他想起李尚书干过的那些事儿,便觉得痛快:“疼吗?这一脚你活该受了!你之前多光彩啊,吃的穿的哪儿样不是民脂民膏,现在被我踹一脚就觉得疼了,难受了?”
他骂着骂着,怒气真的上了头,伤人的恶语脱口而出:“我在连城的爹妈被水淹死时不难受吗?我大伯、我嫂嫂、我刚出生的侄女儿被淹死的时候不难受吗?!一家十几口,十几口人啊,一个都没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啊!李衍,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喊疼,你怎么不跟着你那千刀万剐的爹一起去死,给我去死啊!”
李衍愣了愣,颤抖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紧握成拳的双手也松了劲。
眼前目眦欲裂的男子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已经被恨意和痛苦,雕琢成这么一副不堪的模样。他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了,再吞到肚子里,骨头都要嚼成渣才肯罢休。
——像是一只扎起浑身冒的猫,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心痛如绞,却还要将仇恨发泄出来。但是他至少有人去恨,李衍有些麻木地想,他也曾有过如此痛苦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连恨的人都没有。
不,也是有的。
他恨过他爹。
他很想问他,为什么丢下他一人就死了呢?
那时候他正跪在殿前求情,一路上凹凸不平的路面和石子儿,把他的膝盖割破了,鲜血直流。他双足鲜血淋漓,只能就这么一路跪着,从玄青广场跪到大殿,身后拖出了一条血痕。
那条长长的血痕像是一条尾巴,惊骇众人。
不久前他曾来过这里,作为一甲的状元郎。那时他们三人如此意气风发,未来可期,一步步用脚去丈量玄青广场,走了足足五百步。
正在这时,宫内传来了李尚书在狱中触墙身亡的消息。
冰凉的井水逐渐渗透了衣服,李衍回过神来,下意识动了动胳膊,疼痛难忍。
那一脚力气十足,胳膊肯定青肿起来了。
他皱起眉头,却不算撩起衣袖看一看。他得在未时把花料理好,便又从井里了桶水上来。
看到他木着脸对自己视而不见,无疑是火上浇油。那厮骂了一句“操”,看到他吃力地提着水桶,正想给他腰上来一脚,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喝:“你要做甚!”
这个声音如此清亮,饱满而又富有生机,厮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道上。
她杏眼樱唇,精致可人,一身粉色的罗裙造价不菲,看着也不是寻常的布料。
能出现在这里的,非富即贵,那厮暗呼不好,连忙行了一礼:“这位贵人,的、的什么都没做!”
“我明明看到你想偷袭他,脚都伸出去了,还敢狡辩?”
这姑娘好一个伶牙俐齿,看着软糯糯的模样,实际上并不好惹。厮急得结结巴巴,满头冷汗,半晌也不出一句话来。
“行了。”
井边的青年开口,他不想把事情搞大,转身刚想跟这个女子道谢,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愣怔当场。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但二人都毫无知觉。
气氛好似凝固成冰。那厮趁机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诺大的御花园此时此刻寂静起来,像是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
“好久不见。”
李衍开口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顾瑶在很久后都难以忘怀,他似乎没有变化,虽站在一处爬满了青苔的井边,手中握着脏兮兮的绳索,但他还是那样的漂亮,让人一眼看到便无法忘却的惊艳。
只是原本倨傲的、霜雪一般清高的眼神,此时蒙上了一层绝望的灰败。
难道这三年他经历了什么?这位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本应成为大雍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顾瑶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在深山中呆了三年,时光是凝固的,她甚至比在京城是更加天真烂漫,也更加潇洒。这不是李衍,在她最后的记忆里,少年还是那个身骑白马,一身红衣的状元郎,半个京城的人都为他开道相迎。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眼中的光亮消散,如此麻木不仁——
“哈~可算找到你了!”
不远处,一个银发青年走了过来,自然地站在顾瑶身侧。他眉眼含笑,俊逸非凡:“顾瑶,刚才走着走着你就不见了,跑的真比兔子还快,我可不认得路,待会儿走丢了你得负责。”
顾瑶浑身抖了一下,好似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了李衍一眼,而不是回应云雩的话,可是李衍只是淡淡地看了眼二人,点了点头,便提着水走了。
他的步伐平稳,背脊依旧挺直,好似这么多磨难亦没有压垮他的脊梁。
这是他最后不能丢掉的尊严,也是仅有的东西。
“怎么,犯傻了?”云雩见她没有回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嗯?”
“没什么。”顾瑶闷闷道:“走吧,河殿下还在等我们。”
云雩自讨了个没趣,点点头,跟在顾瑶身后离开。
御花园是泰和宫的必经之地,二人此番下山,还没稍作休憩,便来到了河这边。
三年不见,宫内似乎未有变化,二人来到泰和宫,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便迎了过来。
“顾姑娘,云雩先生,殿下已在殿中等候。”
泰和宫装潢并不华贵,和皇宫倒有些格格不入。比起外在的装饰,河更注重实用性。是以她把宫殿内的一切都规整得井井有条,格局简单明了。
二人被宫女带到了一座屏风处,宫女绕过去了些什么,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过了不久,河的声音响起:“二位舟车劳顿,快来坐罢。”
顾瑶闻言,绕过屏风,只见三张案几摆在面前。河坐在正对着众人的主位,在她的左手边坐了位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谢幼云。
顾瑶微微一愣,云姐姐为何也在此?她竟然与河殿下的关系如此之好么?
与她对比鲜明,谢幼云似乎早有预料,她对顾瑶和云雩点点头,算是了个招呼。
见众人落座,河眉眼含笑,和颜悦色道:“这次让你们三位过来,一是为了庆祝瑶瑶能顺利归来,本宫在此准备了接风宴,都是自己人,莫要跟本宫客气;二是有件好事要同你们相商。”
她顿了顿,举起手中的酒杯:“云上学堂将近日迁回京城,瑶瑶,此事皆是你的功劳,若是没有你,若是你没有带着云雩先生下山,此事怕是要夭折腹中。”
顾瑶看了眼含笑不语的云雩,这家伙难道有这么厉害?
“恭喜殿下。”
谢幼云率先开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候,顾瑶似乎发现了一件事情。
三年过去,按理来李府和谢家早该完婚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谢幼云没有梳妇人的发髻?
难道她还没有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