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他不信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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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光寺到了。

    外面的天气又阴沉下来,夏枝为江姜披了一件半身狐裘,雪白的皮毛翻边,显得纯洁灵动。

    自马车上完那段话后薛景便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他又跟在江姜身后下了马车,瘦削的身影在一方天地内看着单薄极了。

    江姜想起马车里好像还有一件斗篷,她侧头与夏枝话。

    薛景立在她身后自然是听得清楚,他乌漆漆的眼瞳望着她。

    江姜没回头,但能感受到他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马车上夏枝抱着斗篷出来,是天蓝色的,夏枝送到薛景面前。

    “薛公子。”

    她示意薛景接过。

    江姜也回头看他,或许是怕薛景嫌它女气,她抿唇开口:“这颜色不算……”

    她话还没完,薛景就接过它,乌黑的发随着动作垂落几缕到肩前,“谢谢姐。”

    他将斗篷系在肩上,他的个子高,斗篷是江姜的尺寸,在他身上穿着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姜忽的笑了下,两眼弯弯像是月牙,有路过的公子驻足看她。

    没想到还能让她见到这一幕。

    薛景显然有些局促,长睫翘得抖动着,这般瞧着倒是比以往真实了许多。

    “姐,走吧。”

    车夫在外守着马车,他们一席三人踏上长阶。

    燕光寺是远近闻名的寺庙,祈福求签灵验,江姜每年都会来。

    百级长阶拾级而上,夏枝心地扶着她,以往的江姜走一会儿便会喊累,今日她额上虽有细汗,却没有吭声。

    她突然也意识到,自家姐或许是真的变了。但她不敢妄加揣测,望着明显还有一半的长阶,声问道:“姐,要停下歇息会儿吗?”

    薛景也跟着停下看向她。

    还不待她话,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人突然走上来,是位模样年轻的公子。

    “姐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在下齐清淮。”

    江姜的表情有些愣,夏枝凑到她耳边声道:“这是齐家的公子,还是少爷的同窗。”

    夏枝平日里与府中其他奴仆关系不错,也会聊及这江南城中的名人趣事,齐清淮便是这江南书院的名人之一。

    江元常年榜上无名,而齐清淮恰恰相反,他几乎每次都是榜首,因为公子的厮也时常谈到此人。

    齐清淮今日也是应他母亲的要求来求根签,保佑来年事事顺遂,没承想还能遇见一位漂亮的娘子。

    “没事。”江姜回应地很冷淡。

    但她模样乖,此时拒绝的模样只像恹色,于是齐清淮更加热情起来,“没事的姐,有什么……”

    “公子,”薛景开口断他。

    齐清淮才注意到了这个人,薛景神情是真的冷淡,连那身短窄的斗篷都掩不住的冷淡。

    “我家姐没事。”他。

    江姜不由得抬眼望他,雪白的茸毛靠在她的脸边,此时她的脸色有些白但更显得唇上的口脂艳了几分。

    薛景站在了江姜身前。

    齐清淮脸色有些尴尬,自己还从未遇上过这种情形,他又看了几眼被薛景挡住的江姜,却只能瞧见她的半边侧脸。

    如同白玉,瓷滑细腻。

    齐清淮的身影慢慢走远,玄色的大氅衬得他身姿挺拔,是寻常女子都会喜欢的那种公子。

    “薛景,谢谢你。”江姜。

    薛景低下头,“这都是奴应做的。”

    江姜没再纠正他,他愿意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百级长阶确实难登,夏枝与薛景两人的步伐都在适应她的,江姜走到最后有些腿软,这幅身子虽已经好太多了,但是仍会有些体弱。

    她这次中途没有休息,寺庙前有石凳,夏枝不肯让她坐,怕生了凉意,江姜便靠在夏枝身上喘了几口气。

    薛景始终垂着眼做着背景板。

    天色又黑了些,这处地势高,可以看见远处山林中飞起一群惊鸟。

    江姜心咯噔了下,总觉得有什么像是被自己忘了可她却始终想不起来,她直起身:“先进寺庙吧。”

    今日寺庙中的来人不多,有一沙弥为他们带路,庙中弥漫着香火味,和随处可见的黄绸。

    巨大的松树看着或许要有十人环抱才能将它围起来,是一棵千年古树了。

    树色青黑,天色映衬之下竟隐隐显出几分可怖。

    江姜跟着沙弥前进的步伐猛地顿住,变了神色。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了。

    自己曾在书中借由一位修道者的嘴提到过,薛景曾在修道入魔前,当时他还是个寻常人,就已经造下过杀孽。

    那修道者就是那场杀孽里的生还者,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与魔尊薛景的脸一模一样。

    而这场杀孽的地点就是一座寺庙,彻云宗的人姗姗来迟,而魔头已经离开了,那人是在古树的荫庇下存活下来的。

    而这段也不过就是因为自己想要塑造出反派的人物形象强加的一段剧情罢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该不会自己这么倒霉,就是这里了吧。

    薛景察觉到江姜的复杂目光,他怔愣了下,随即道:“姐?”

    “怎么了?”他。

    那眼神与她最初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相似,不过这次多了层惧意。

    薛景乌黑的眸子暗了暗。

    江姜深吸一口气摇头,“没什么,”想了想她又道:“你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这段剧情不过是一句话,她也不知这场杀孽是要如何造成,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住他,只要让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好。”

    沙弥带他们走入佛殿中。

    高大的佛像慈悲,怜悯地俯视众生,江姜接过香插上,虔诚地跪拜祈祷。

    自己身上发生了如此奇妙的事情,她相信或许他们是真的存在的。

    夏枝学着她的模样也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唯有薛景站在一旁,无悲无喜地望着面前巨大的慈悲佛。

    “施主,不祈愿吗?”

    进来了一位长老,他面容和善,望着殿中独自伫立的薛景。

    殿中的人都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求灵,唯有薛景一人挺直了脊背站立在一旁,显得鹤立鸡群。

    江姜分了些神去听。

    寂静的佛堂之中,只有袅袅檀香和厚重的钟鸣,她听到薛景。

    “我无愿。”

    语气平平,仿若一件太自然不过的事情。这世间多少人求佛拜神只为一份虚无缥缈的愿望,而他竟是一点也无。

    薛景的目光从那高大的佛像上飘下,视线落于江姜莹白的耳朵,她是在偷听。

    他移了眼神,唇色寡而淡,若是这世间果真有神佛,为何每日还会有无数罹难的人。

    神爱世人,佛渡众生。

    对他而言皆是虚妄假象。

    所以他不信神佛,也无愿寄托他们。

    江姜眨眨眼,抬眼看向那半阖着眼的慈悲佛像,她又在心中暗暗加了一个愿望。

    那位长老听了薛景的回答仍旧笑得慈详,“施主会有愿的。”

    “世间凡夫有情,由缘生愿。”他目光滑过江姜,又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少女柔软的发丝落在耳侧,乖巧而又恭敬,夏枝已经起身,静静地侯在她身后。

    薛景也看着她。

    走了几个殿出来时天色几乎已经全暗了,依稀还能瞧见几只苍鹰在空中盘旋。

    它们在迎接风雪。

    “姐……”夏枝轻声提醒道:“看样子快下雪了,不如今晚在这里借宿一夜吧。”

    江姜抿唇不知是否该答应,她看向薛景。

    “薛景,你想留下来吗?”

    今日一天费了心力,此时江姜的语气听着有些绵软,若是此时回去在山林间遇上暴风雪恐遭不测。

    薛景抬眸,弯起唇角,比起刚刚在殿中的音调高了几分,“姐不是想早些回府吗,奴与姐的想法一样。”

    “好,”江姜颔首,“那就走。”

    薛景的动作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他很快地掩藏了下去,“是。”

    夏枝知道自己此时不该话了,只得听从江姜的吩咐。

    江姜的暖炉中换了炭火,此时在她的掌心发烫,勉强为自己添了些暖意。

    她笼着暖炉的手捏得有些紧,指尖都泛白了,薛景垂着眼皮的视线滑过江姜手中的那只暖炉没有话。

    山脚下的山林一览无余,黑乌色树冠密密麻麻,下一瞬他好似看见了什么,脚步忽的停驻。

    “薛景?”

    江姜侧头看他。

    薛景个子比她高了将近半个头,江姜看见他乌黑眸子中的流光突然暗淡。

    狂风大作,暴雪骤至。

    一切几乎只在眨眼间。

    天蓝色的斗篷被吹得掀飞起来,发出“铮铮”的响声,乌黑的发丝擦过唇角,凛冽的寒风勾勒出他凌厉的棱角。

    江姜此时正站在寺庙门口,她的背后是近十层石梯。

    薛景就这样垂眼看向江姜,他们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这样望着,他勾了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江姜的瞳仁骤然缩起来。

    视线模糊旋转,巨痛一念之间从浑身上下清晰地传来。

    掌中鎏金精致的暖炉被摔落在地,发出“哐啷”的响声又立即被夏枝的惊呼声掩住。

    炭火散倒在地上,几点星火迸溅到江姜雪白的茸领上,倏然变成坚硬的黑焦。

    她竟是滚落下了台阶。

    “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