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雨丝越加细密, 江姜视线中却是一片漆黑，薛景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了大氅里紧紧拥住。

    以一种被保护的姿态纳入在他的怀里，身体几乎与他严丝合缝。

    所以江姜能感受到现在薛景颤抖的身体, 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气。

    耳边还有他压抑的喘息，一下一下几乎要将她的整颗心都带动地狂跳起来。

    乌黑潮湿的发黏在脸上，江姜抖着指尖想去触碰薛景，却依旧被他死死地抓住了肩胛骨不让她乱动。

    薛景眸子黑的发沉, 刚刚那一瞬间自己几乎是什么也不想了，直接冲了上去为江姜挡下伤害。

    那一招是真的下了死手, 薛景敢确定若是那下果真是到了江姜, 她必死无疑。

    背后鲜血淋漓, 还能隐隐看见里面的血红白骨，薛景的身子颤的厉害，却一直死死压抑住没发出声音。

    他压下江姜想要触碰自己的手, 微微侧了些身子去看来人。

    面前人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望着眼前的薛景和江姜，手上没再有动作。

    薛景怀中力道松了些，江姜趁机从那个窒息的怀抱里钻出来，一转身就看见了另一个薛景，她身子顿住, 维持在一个暧昧的一触即离的姿态。

    乌发凤眸，玄衣黑氅。

    不是薛景又是谁？

    江姜心神震荡，但也只是一瞬，两个薛景长相虽是一模一样，但又好像大相径庭。

    薛景后知后觉地低头，江姜已经从自己的怀中挣脱出来，她带来的温暖短暂, 薛景眨了眨黑眸，乌黑的睫毛遮住其中神色。

    修罗魔仍旧唇角含笑，却是带着一股子的阴寒之意，他仿佛对刚刚薛景救下江姜的行为表示不解，“你不是想杀了她吗？”

    这个“她”是谁，显而易见。

    薛景没话，他眼角红意和泪痕尚在，因为受伤看上去更是脆弱易折。

    雨滴从他们身上滑落，衣服也又湿又冷，两人模样落魄，而修罗魔却是一脸惬意，周身干燥洁净，还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江姜瞧。

    江姜瑟缩了下身子，虽是从他脸上瞧不出杀意，但她还是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比薛景还要可怕。

    “你是燕光寺那日的修罗魔？”江姜开口，出的话是疑问口吻，可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这个薛景就是修罗魔。

    “是啊。”他答。

    江姜拉着僵硬的薛景一点点后退，薛景的手太冰了，她刚刚有一瞬简直要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块冰。

    江姜不知道此刻他们应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想要拖时间，而面前的修罗魔好像也没有了再动手的想法。

    他看着江姜他们离自己的距离慢慢拉大，可这些在他眼里，就像是猎物最后的挣扎。

    “你既是已经成了魔，为何还要用薛景的模样？”江姜再次开口，话刚完，她感觉薛景的手狠狠一颤。

    她转头看向薛景，他好像很慌张。

    江姜的心跳的飞快。

    与此同时修罗魔的声音又似在耳畔响起，“因为我就是他啊。”

    “我就是薛景，薛景就是我。”

    江姜脑中仿佛有一瞬间的嗡鸣，她好像没听清修罗魔的话，语速很快反口问了句“什么？”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但身体却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她袖下拉着薛景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什么你是我，我是你的，她的真的有这么高明吗，为什么里面还有这么复杂的设定，江姜眼神茫然。

    听完修罗魔同江姜的对话，薛景也感受到了从江姜掌心传来的僵硬。

    他只愣了一瞬，紧接着他就将江姜的手狠狠甩开，一阵巨大的力道，让两个人都摔倒到地上。

    沾了雨水的泥土变得湿滑脏污，江姜的手撑住了地，整个人将大氅压在背后，里面的袄裙不可避免地溅上泥痕。

    薛景摔得更惨，他强撑着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后背的伤处碰到地上，可因此他的脸却擦过地上一块锋利的碎石。

    没人注意到薛景的血滴落到地面时那星星点点的焦黑，视线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鲜红的血从他的眉心穿过鼻梁，一道血痕几乎横亘了半张脸。

    江姜的呼痛声压在喉口，她将自己掌心的血痕擦在身上，红色的衣裙上看不出任何痕迹，她起身要去扶薛景。

    可修罗魔的速度比她更快，他站在了薛景面前，居高临下地启唇道：“杀了她吗？”

    薛景仍旧没开口，眼睫上沾了血视线受阻，他动手擦去，面容狰狞破损，可细细看去，他的手却是颤抖个不停。

    修罗魔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的颤抖，可江姜却是因为隔着距离没有看见。

    薛景垂下眸子，想到先前在幻境里遇见修罗魔时他与自己的话，他以为那是梦，可当这修罗魔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薛景终于确定了自己是自欺欺人。

    他自己是魔。

    这么多时日薛景从未有一天不曾想过拥有力量，拥有无穷的巨大的力量，他会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可他却从未有一刻会想过自己是魔。

    魔，是多么可怕的字眼。

    与妖相比，魔是天生恶种，生来便是要同天道作对，势要将天道扭转，一统巅峰的。

    每一个魔头的降世都意味着天道的一次震荡，而那只修罗魔告诉薛景，他就是那个要搅翻三界，同天道抗衡的魔头。

    他原以为那只是修罗魔用来诓骗自己的话术，可这次它站在自己身边，冷静地问他要不要杀了江姜时，薛景顿时就意味到。

    它的全是真的。

    修罗魔随意挥了挥手，薛景立即便感受到自己那颗汹涌澎湃的心，它在疯狂的跳动。

    “感受到了吗？”修罗魔开口问他，眼中神情隐隐有几分兴奋。

    “这是绝情蛊，”他：“你与其他魔头不同，当初阴差阳错给你下的蛊竟是真的派上用场了。”

    “若是你不曾动情，那这支绝情蛊只会让你此后心无旁骛，……可你动情了。”

    薛景的睫毛极轻极轻地颤了下。

    “这绝情蛊发作，只要你有一分的情动，它也会发挥至十分百倍，最后心跳燥郁，癫狂而死。”

    修罗魔的语气顿了顿，他想看清薛景面上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又徐徐开口：“你不该动情。”

    他笑，“你是天魔，却在一堆凡人中混迹太久，魔不需要那些无用的情感，你只要记住那种杀戮的欲望就够了。”

    “那种欲望是不是让你无比的享受？”

    薛景闭眼，眼中闪过那日燕光寺修罗魔附身时的屠戮场景，心跳愈快。

    它的没错，他很享受。

    他真的是天生的魔头吗？薛景眼中空白，指尖却一点点攥紧。

    银色的雷电劈裂映射在他们脸上，像是来自深渊地狱的恶鬼。

    修罗魔神色终于认真了几分，他再次开口，带着几分诱惑意味：“现在，只要你杀了面前的这个人，你就会获得你此前难以想象的力量。”

    “来吧，去杀了她，杀了她。”

    他眼里流露出期待，看着薛景慢慢站起来，瘦削的脊背因为过重的伤势微微弓了些，面容可怖而又阴森。

    江姜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之间的话自己根本听不见，可看着薛景的脸，她霎时就察觉到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杀了自己，这次真的是真的了。

    江姜没了一点思考能力，连脖上的青筋都害怕地在发烫跳动。

    她嘴巴张了张，不出话来。

    可紧接着她就看见薛景捂住脸，整个人痴狂地笑起来，从指缝间渗出的血竟是有几分黑色，顺着他手背上的筋络缓缓流进腕中。

    场景是不出的可怕。

    薛景再次睁开眼，眼中是极致的黑色，脸上因为又哭又笑变得扭曲，此时看不出一丝美感，他踩着虚晃的脚步向江姜走去。

    身后的修罗魔露出满意的笑。

    薛景脸上再无一丝表情，这次他是认真的，江姜睁大了眼，竟是连逃都想不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薛景的距离离自己越来越近。

    杀了她，杀了她。

    一步，两步，薛景站直身子，脊背绷直血肉，鲜红仿佛无穷尽般从他背后滑落。

    他抬手，掌心的幽光变成绚丽的紫色，若不是这招是要来杀自己的，江姜一定会笑着夸赞一下这颜色属实漂亮。

    只可惜，这招直对着她的胸膛，江姜缓缓闭上眼睛。

    她没什么太多情感，恨倒也不至于，只觉得有点难过，这般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得有些慢了，泛起几分浅淡的抽疼。

    风雨飘摇，天色昏暗，星月黯淡。

    掌刃化剑，从薛景的掌心变出，他直视着眼前的江姜，她的眉心蹙起在轻轻颤抖，他在她的脸上好像看不出一点怨恨，只能看出她的害怕。

    她只是怕死，并不恨他。

    这样想着，薛景唇角微微勾起，一瞬间竟分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到底是痛苦难过还是兴奋激动。

    掌刃慢慢推出，随着“噗嗤”一声，鲜血缓缓从江姜的肩头处涌出。

    薛景没有将剑插入她的胸口，而是仿佛凌迟般，一点，一点地抵上她的肩头再慢慢地送进去。

    这折磨比让她直截了当地杀了更痛苦，修罗魔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展开笑，他走到薛景身边，竟是同他一起欣赏起江姜的表情来。

    因为剧痛江姜猛地睁开眼睛，五官乱飞，眼角源源不断地流出泪。

    她好疼，好疼……

    江姜只先开始喊出了声来，接着她便咬住唇瓣，将呼痛声全部压抑在喉齿之间，只偶尔一声忍耐不住的声呜咽。

    她现在有几分恨意了，为什么薛景不让她死个痛快。

    江姜眼里流出的泪清澈透明，视线模糊不清，可薛景却仍是能看出其中意味，她恨他了。

    这又如何？

    薛景的手没有一丝一毫地颤抖，随着剑越推越深，江姜的肩后露出了半个剑刃。

    竟是将她生生插透了。

    乌色的发混着她肩头的血垂下，江姜唇瓣也溢出了血，是被她自己咬破的。

    而与此同时薛景也像是终于压制不住，胸腔处的血液翻滚，竟从喉中大口大口地涌出血来。

    这般模样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痛苦些。修罗魔再次皱眉，终于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他抬眸想要对薛景话，可是下一瞬却是出乎意料的，他感受到了自己腹中锋利的刀锋。

    他不可置信，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动作，魂魄被体内的掌刃灼烧地似乎连魂魄都有些破散。

    天地像是在这一瞬翻转。

    薛景拉着江姜的手，他跑的很快，风呼啸着从耳边吼过，每一步都像是在撕裂着自己的身体，而奇异地是，拉过薛景手后的江姜竟是再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疼痛了。

    两人的脚步在冰凉的湖水前顿住，来不及反应，倏地江姜被薛景再次笼住。

    湖水泛开涟漪，久久不散。

    寒凉的湖水中，两人身上是各自唯一的温度，江姜还搞不清状况，但是自己肩头上的伤还在，此时他们的周边扩散开一片血红。

    似乎连湖水都要被他们染红。

    虽是感觉不到疼痛，可江姜仍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越来越重，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眼睛也慢慢阖上。

    最后的最后，她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一烫，她的身边只有一个薛景，而那触感也只有一样东西才会有。

    江姜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眼睛，可下一瞬一只冰冷的大掌覆盖住了她的眼睛。

    那只唇炙热，紧紧包住了她的，他察觉到了她唇上刚刚被咬出的伤口， 动作又温柔了几许。随即便是一颗滚圆潮湿的药丸顺着空气渡过来，江姜清醒了些，可力气却仍旧没有恢复。

    身子被薛景带着游动，江姜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不让自己做他的累赘。

    无尽的湖水之中像是没有颜色，到处都是黑红，仿佛他们永远游不到头。

    江姜不知道薛景是怎么分辨道路的，反正他们就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游了多久，“哗啦”一阵水声，江姜被薛景扔上岸，自己也攀着湖岸慢慢爬上来。

    再次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江姜抬了抬胳膊，带着那只受伤的肩头，她感觉到了酥麻的痛意。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而身旁的薛景也慢慢直起身子。

    江姜不话，看着薛景，她有时候是真的很佩服薛景的毅力，便如此刻，他身上几乎全是伤口竟还能一点点爬着站起来。

    这处不知是哪里，四下无人，或许是出了幻境，也没有下雨，抬头也能见到明亮的星月。

    他既然知道怎么出幻境，为什么早不出去？

    江姜身上的大氅早就被薛景在湖水中脱去，此时竟也感觉不到多少冷意。

    薛景只字不言，站起了身子就摇摇晃晃地要离开，连一眼都不看江姜。

    江姜却是开口叫住了他，“薛景。”

    薛景的身子闻声停住，他半转过身，脸上已经毁容，伤痕被湖水泡过后肿胀起来，瞧着丑陋而又可怜。

    江姜没表露出任何神情，她问:“你刚刚为什么没有杀我……还救了我？”

    肩头已经不流血了，只在刚刚薛景插入剑刃的那半刻它有过强烈的疼痛，此时好像只剩酥麻。

    这不对劲。

    江姜紧紧盯住薛景，两人现在身上的模样都很落魄，薛景更甚，江姜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现在对薛景或许不该再有半分情感。

    无论怜悯亦或是其他什么。

    但同样她也万分清楚，或许这次过后他们可能再不会相见，所以她想要一个回答。

    两人离的距离不算远，薛景身上伤势严重，就刚刚的那几步还是他用尽力气撑住了自己，最后一次了，他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堪。

    可江姜的视线有如春日湖水，一点点将他慢慢包裹，柔和却又窒息。

    薛景顿时不想再装了。

    他将整个身子转过来看向江姜，脸上那道伤痕可怖狰狞直直面向她。

    可见到江姜眼中闪过的一丝惧意，他又低下了头，嗓音似笑非笑，“你想什么？”

    “以为我喜欢你？”他问，可眼神中分明充满了嘲弄。

    江姜一下子抿住唇，睫毛颤抖地厉害，像是风吹树叶，簌簌摇动。

    她刚刚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只是薛景从未表露过对她的喜欢，她不敢确定，而此时这几个字又从他口中随意地出来，江姜几乎就要确定，他对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想法。

    可下一瞬，薛景的声音又响起。

    似是因为受了伤，他话都有几分有气无力，但是现在却像是咬牙切齿，他:“是。”

    “我是喜欢你。”

    这句话像是心意袒露又像是战场上杀敌前的号角声，充满威胁。

    刚完薛景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刀宰割下来，全都细细地切成了一块块血肉模糊的碎片。

    江姜的心一下子又被他的一番话高高吊起，薛景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是嫌他恶心吗？

    他不再停顿，一口气全都出来，“我是喜欢你，那又怎么样，那只是因为修罗魔在我身上下了蛊，全是蛊毒制造出来的错觉。”

    江姜睁圆眼睛。

    “但这种感觉让我有多厌恶作呕，你知道吗江姜，”薛景狠狠地盯住她，“我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你，从前你对我百般折辱，江家怎么对待我的你全都忘了吗？你身上半条命里都在滚着我的血，这些全是你们欠我的，你以为之后再假惺惺地悔改那又怎么样？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见到你们江家的所有人。”

    “今天的这一剑就当你偿还了。”

    “我们此后，不会再见。”

    薛景声音从最开始的激烈到最后的平静，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就不再留恋，他转身离开，身影洒在月光里，像是一个表演杂耍的丑角，走路一高一低上下起伏。

    薛景却仿若未觉又好像丝毫不在意，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发了狠地想，他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越这么想着下一瞬他就狠狠地摔了个跟头，脸上的伤痕再次受伤。

    摔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薛景的第一反应是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留住，他恨恨地闭上眼，头一次绝望，有了轻生的想法。

    而江姜没有任何动作，她坐在湖边，望着那平静幽深的湖水，根本没有看向薛景。

    或许他们之间就该这样。

    薛景在地上趴了会，在刚刚摔下来的那一瞬他有过期盼，他以为江姜还会像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地再次过来帮助他。

    可是，没有。

    他唇角扯出抹苦涩，到了现在自己竟然也逐渐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情感还是他体内的绝情蛊作祟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景终于抓住掌下干燥肮脏的泥土，一点一点撑起身子然后爬起来，动作狼狈不堪。

    这次，他踩着皎洁的月光，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