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途不知返·伍
悬赏榜上的悬赏令层层叠叠地张贴着,冷风一卷,便掀起了一个角,看上去颇有些凄凉。
其中贴得最顶上的有两张画像,一张已经非常陈旧了,画着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和江湖要犯联系起来。
另一张画着一个眉角狡黠的中年人,下面挂的赏金足以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驻足。
一个男人从悬赏榜前经过,他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此刻身上的衣服灰尘仆仆。
但他丝毫不在意,把外袍顶在脑袋上,将自己的脸藏在衣服的阴影里。
在他身后,跟着另一个以袖遮脸的男人。唯一不同的是,他走到悬赏榜下面时,抬头看了看榜单。
“这招可真狠。”他低声咬牙道。
前面那个男人似乎听见了,回过头对他嘿嘿一笑道:“你还算好了,你的像不过画的是你年轻时候,经过这么多年你早就面目全非了。哪像我,上个月一个人找到我仰慕我已久,想给我画张画像赠送于我,哪知道他留了个底子,就给挂到这上面来了。”
柳沉君冷冷地看着他,“爱慕虚荣的下场。”
沈空摆了摆手,“反正我们两个现在是彼此彼此,先好,你不举报我,我也不举报你。”
“你把锦帕还给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独这件事不行。”
柳沉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算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沈空瞪大了眼睛,“你放弃了?”
“吃饱了再追。”
“呃……”结果一逃一追的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一家酒馆,又分了两张桌子坐下,遥相对坐,谁都怕对方先动手,哪怕二将饭菜送了上来,也一直保持着相互对视的姿势。
沈空提起酒壶朝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一杯酒,即使根本没有朝手上看去一眼,这杯酒也倒得分毫不差,酒水在杯沿蕴得刚好,满而不溢。
他对柳沉君笑道:“生敬先生一杯。”
“我不饮酒。”柳沉君仪态端正地夹了一口菜,如果不计较他遮遮掩掩的动作的话。
“不可能,据传江流帮霍老爷子私藏的花雕就是被白衣……唔噗!”
沈空咽了好几下,才终于把塞到嘴里的肉丸子吞了下去。在他的对面,柳沉君还停留在用筷子把肉丸掷出的动作上。
“如果不是我身手好,我现在可能就已经被你噎死了。”沈空很认真地对柳沉君道,“我要是死了,你的锦帕就要流落到江湖之中了。”
柳沉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得出来即使已经到了他这个年龄和武功,仍然没能练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沈空倒是轻松得很,喝了口酒,跟聊天般开口道:“刚刚那个悬赏榜,平时可是热闹得很,你可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么冷清?”
柳沉君轻笑一声道:“你想套我的话可没那么容易。我与世隔绝这么久,怎么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错,不愧是白……别扔!”沈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止了柳沉君往这边扔菜叶子的行为,看他放下了筷子才放下心来继续闲谈,“当年,中原武林被某个魔教出身的高手搅得鸡犬不宁,七大门派全部都把精力放在了围剿这个高手之上,许多平日里不敢嚣张的江湖宵趁机兴风作浪,再把罪名都扣在那个高手身上。
偏偏这个高手虽然武功很好,但记性却并不好,许多事情到底自己有没有做过也根本记不清了,于是……”
柳沉君捏断了手中的筷子,一字一顿道:“重点……”
“好好好,重点。”沈空拿着筷子在指尖转了一圈,“等到中原武林的名门正派回过头来一看,发现江湖黑道已然成了气候,而北方黑道的老大千金堡,势力也到了能与欧阳山庄分庭抗礼的地步。从此,江湖上这才有了「黑金白阳」的并称之。”
“哦……所以,悬赏榜就是在那之后产生的?”柳沉君嘴上答着话,但看表情却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这无法浇灭沈空的热情。
“没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由财大气粗的欧阳山庄主持,将一些罪大恶极,或者穷凶极恶的歹徒张贴于上,号召全江湖的侠士都来惩凶除恶。”
柳沉君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你是属于哪一种?”
沈空满不在乎道:“我属于他们没辙的那一种,所以和你的画像一起被放在最顶上。”
“那欧阳山庄倒是仁义得很。”
“那是,面对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很大方。”沈空眯眼一笑,“平时嘛,悬赏榜下面总会有那么几个江湖游侠儿在那里徘徊。但是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就算是贴着春宫图,都没江湖人看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柳沉君没答话,闷头吃饭。
沈空没得到回应,但是还是得不亦乐乎,“因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欧阳山庄就会在七大门派的支持下召开侠义大会。会将一整年的悬赏情况做个总计,谁拿的花红最多,谁拿下了最难抓捕的恶人;
哪些恶人的悬赏应当取下,又有哪些新冒出来的恶人需要刻意点名。总之,不管是谁,只要是在这场大会里被提到了名字,立刻就会变得声名远扬。”
“所以,平时会在榜单下晃悠的人,现在都冲着那个大会去了?”
“对,没错,所以我们根本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沈空突然语调一扬,变得比刚才欢脱一倍,肩膀随着话语一抖,原本顶在头上的衣服便滑到了肩头之上,“反正现在能为难我俩的人都在……”
原本流畅的话语,尾音却拐了三拐,非常不自然地咽回了沈空的肚子里。他没了方才的意气飞扬喋喋不休,改而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饭。
酒馆的门口被一个黑影遮住了外面的阳光,连着整个屋内都变得阴森了起来。那个人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宛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仅是沈空,柳沉君也微微垂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他的左手轻轻撑在自己的鼻尖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两人的眼神都传递出了同一个信息——文玉九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柳如风指着远远的悬赏榜之上,对舒羽千道:“师父虽然没有挂出悬赏额,但是他的画像却一直在这上面,就是为了防止他违背誓言,私自出谷。”
舒羽千有些茫然,悄声问道:“师父……为什么当年要立下绝不出谷的誓言呢?”
柳如风收回了手,拢进了袖子,叹气道:“师父本来就出身魔教,再加上他年轻时在中原实在是树敌太多,原本是要被中原武林剿灭的。
但是最后不知怎么回事,中原武林又同意饶他一命,但是条件就是他隐居御香谷,终身不出。”
“那……如果出了谷会怎么样?”
“只有一个结果。”柳如风听不出感情地答道,“死……”
这一个字如寒针刺骨,舒羽千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好半天才又问道:“师父……武功那么高,会死吗?”
“我不知道。”柳如风摇了摇头,“师父年轻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稳重守道,能够让那时的他立下这种誓言的,一定是不的压力。”
舒羽千垂下眼睑,似乎是又想起了之前在书摊子上听到的话。
“那么……”舒羽千声喃喃着,“那我们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师父不见了这件事……”
柳如风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的师兄,见他一脸忧愁,不由得又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也别这么悲观,万一师父其实根本没出谷,只不过是闭关了而已呢?”
这一回他的安慰根本没有奏效,舒羽千仍旧是皱紧眉头,道:“师父不是闭关。他每次闭关之前必然会提前告知我的。我是去请他吃早饭时,才发现他不在房间。
而师父的床褥也凌乱不堪,这……根本不像师父平日的习惯。他更像是半夜突遇急事出门……”
“这些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柳如风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恐怕是有人故意引师父出谷。”
舒羽千一脸紧张地看着柳如风,他原本就鲜少遇到这些事情,如今更是六神无主。
“而且……刚刚在春风楼,出手袭击岚少爷的那个人,用的轻功路数和师父很接近。”
柳如风越越沉重,他本来以为他的这件事已经够沉重了,没想到舒羽千的一句话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之前我给欧阳二公子解毒的时候,发现他中的毒是……师父的「阴间水」。”
师兄弟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闹市之中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唯独这两人之间安静得吓人。
“怎、怎么办……”舒羽千颤抖着问。
“为今之计,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柳如风摸了摸舒羽千的脑袋,安慰道,“师父当年让整个中原武林都无可奈何,如今也不会轻易地受制于人。你也不用着急,反正现下柳沉君弟子出谷的事情马上就会传遍江湖,如果师父真的在谷外的话,不久就会知道我俩的行踪,到时候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舒羽千还是放不下心,问道:“你怎么那么肯定?”
“其实我不能肯定师父会不会来找我……”柳如风捏了捏自己的发梢,皱眉沉思,“但是他一定会来找你的。因为你毕竟是那种……扔到江湖上不出三天就可能会死的人。”
“滚。”舒羽千一巴掌把柳如风搭在他头上的手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