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洞里依然很冷，舒羽千之前的兴奋劲过了之后，终于感觉到了寒冷。十分地冷。

    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也不好意思再缩在关北沙的怀里。两人守着只剩一点火星的火堆，并排坐着。

    关北沙道：“如今已经清了来龙去脉，如果不出去道明真相，实在是不甘心。”

    舒羽千抬头看了一圈，这里冷冷清清，四壁坚硬，这渠道延伸到外面就全是往下陷，被水封住了出口。他声问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出去吗？”

    “我之前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曾经游到洞外去看了看。外面的出路被封死，用铁链锁上了。这原本对我来不值一提，但无奈我掉下来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这几日要不是靠在水底捞一些鱼吃，恐怕早已经死在这里了。”

    舒羽千听了，黯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李君染，你过我行医并不比学武的差，但为什么，我总是要遇到这样无能为力的情况呢？

    关北沙斜着眼看着舒羽千，忽然道：“舒羽千，你过你是柳沉君的徒弟，也过自己是医者。”

    “是，没错。”舒羽千点了点头。

    “那你随身可有带银针？”

    虽然不解，但舒羽千还是老实答道：“银针方便携带，所以我一直有几枚随身携带。”

    关北沙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道：“柳沉君的医术究竟怎样我并不知道，但对其人我虽然心有不满，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是一介高人。

    我曾经听，柳沉君的针灸之术至奇至怪，有一种方法可以使受重伤的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快速恢复。”

    舒羽千怔住，好半天才：“……「鬼穴三针」？你怎么会知道……师父这一针式并非救人之术，是不让我随意用出来的。”

    “你师父名震江湖之时，我已经出师了。”关北沙淡淡道，“那时候中原武林对白衣魔剑的研究不可谓不透彻，所以其实许多关于你师父的事情，也许江湖上的陌生人反而比你和师弟要更加清楚。”

    “那你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舒羽千有些不确信地看着关北沙。

    关北沙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你把那三针施到我的身上，我便可以破封住洞口的木板，让我们两人出去。”

    然而舒羽千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反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不，不行。鬼穴三针扎下去之后，虽然会短时间内功力恢复。可是……可是却也会让人寿命急剧缩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也不为过。”

    “我既然知道鬼穴三针，那我也肯定也知道它所造成的后果。”

    “那你还……”舒羽千大声地道，回头一看，却刚好看见关北沙的表情。

    这个在关外饱经风沙的汉子，此刻正安静地平视着流水的去处，眼神平静而坚毅。

    舒羽千讪讪地缩了回去，道：“可是你也会死的。”

    “如果我们不出去的话，也一样会死在这里的。而且是两人一起。”关北沙道，“如果用鬼穴三针，那么我们至少能保住一人的性命。也好过一起冤死水底。”

    舒羽千垂下眼睑，“我现在……是众人喊的对象。就算我真的逃出生天，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替你报仇雪恨……”

    “舒羽千。”关北沙忽然叫他，“你过来探探我的脉。”

    舒羽千不明所以，但还是爬到了关北沙身边，手指按在他伸出的手腕之上。

    他皱眉凝思，继而又伸手到他的脖子那里，又左右看了看他的脸色。

    最后，连舒羽千自己的脸色也变得灰败起来，他收回手，垂着头道：“我……我懂了……”

    关北沙道：“就算没有鬼穴三针，我也是将死之人了。既然是将死之人，那么以将死之躯，做上一件救人性命的事，也是好的。”

    他忽然又转过头对舒羽千微微一笑道：“你是医者，你出去以后，一定会救很多人。用我的命来救你的命，便等于救了许多人的命。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舒羽千半晌不语，他的身影在逐渐暗下来的洞穴中变得模糊，他轻声道：“为什么……和我朝夕相处了许久的人总是费尽心思害我，而只与我见过一两面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关北沙也不知要如何解开舒羽千心中的疑惑，他只有硬生生转变话题，唤道：“你快下针吧。再不下针，这里就要看不见了。”

    舒羽千这才从腰间一层一层解开腰带，从里抽出一个兽皮制成的包，跪坐到关北沙的身后。

    他颤抖着道：“那我……下针了……”

    柳如风发现，去西湖边上的路并不好走。

    所谓的不好走，并不是这路面有多崎岖，也不是这些街巷道有多错综复杂。

    他从何七喝酒的那个角落出来之后，一路之上，至少发现了三拨跟踪自己的人。

    柳如风加快了步伐，在城里的巷之中兜兜转转。这些人究竟隶属什么组织，跟踪他有什么目的，他一概不知，也懒得理会。

    如果是武林白道的人，那么跟踪他就是为了去向己方高手报信，如果是其他的势力……

    他足下生风，身影宛若黑夜里一抹飘散而过的清风。若要论轻功，他还是有自信这江湖之中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过他。

    他甩掉了跟踪的人，但此刻所走的道路也和之前预定的差了不少。他已经偏离了主道，只能从路绕远曲折盘旋到西湖。

    路人烟稀少，路边尽是各色山石树木，若不是知道此刻身在何处，不然还会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出了城。

    柳如风远远地看了西湖河堤一眼，那里几乎是自己所在位置的对面。

    如果要绕到那里去的话，经过热闹的河堤，难免不会被一两个人认出来。那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

    柳如风这样想着，不禁烦恼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湖边兜兜转转，思索着解决之道，不知不觉之间，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鸡叫。

    鸡鸣天亮，柳如风暗叫不好。如今已经等不得了，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得赌一把。他猫下腰，沿着河边的草木不出声响地悄悄朝灯火通明的河堤那边靠近。

    他走了没多久，甚至距离那片热闹还相差百步，忽然听见身侧有水声传来。

    身侧便是湖水，这一夜都安宁静谧，此刻忽然有声响传出，定然是里面有了什么活物在作怪。

    柳如风藏身在草木之后，透过树枝树叶之间的空隙，朝映着月光的水中看去——

    那水里，冒出了几个水泡。

    柳如风微微皱眉，看月光在水面被碎成千点银麟。

    那水声越来越响，水面的波纹越来越大，柳如风暗暗沉气，压下身形，手中掐指运气，只待一有变故便立即出手。

    水中终于哗啦一声，一个人从水下冒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见他从水中提起另外一个人，正奋力地朝岸边游来。

    柳如风凝视着这奇怪的两人，慢慢地，他的身形已变得松懈，出招的手势也垂了下来，甚至快步走到岸边，在那个人正在为高出水面一截的水岸不便攀登发愁时伸出手去。

    就算这个时候是黎明之前，天色昏暗，可是柳如风还是确认他绝对没有看错。

    就算不认识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可他也看清了被拖着上岸的那个人是谁。

    那就是他正在找的师兄，舒羽千！

    鸡鸣三声，天光破晓。

    舒羽千记得自己是在刺骨的冷水中昏过去的，现在他醒来了，却觉得自己周身十分温暖。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然而眼前只是陌生的屋顶，陌生的房间，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被好好地安置在一张床上，虽然简陋，可是他还是给厚实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

    他又慢慢地坐起身来，回忆起昨夜的惊险遭遇，竟像是做梦一样，恍恍惚惚，总像是隔着一层雾一般看不真切。

    自己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也变得若隐若现，竟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可是他却还是低下了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无声无息地湿了裹着自己的棉被。

    屋外有细细碎碎的响动传来，像是人话的声音。轻一声重一声，时断时续地传到耳里。

    舒羽千怕惊扰了外面的人，死死地把脸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擦干净眼泪，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本来就没再受什么伤，只不过和关北沙从水底游出来时，水性不好再加上湖水冰冷刺骨，所以才一时昏了过去。

    他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屋外的阳光便漏了进来。冬日的太阳不怎么凌厉，只觉得温暖。

    舒羽千透过这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屋外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关北沙坐在门口劈柴，柳如风斜倚在一旁的篱笆边上，和他些什么。

    他听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听见轻声细语的聊天声，听见劈柴时斧起柴裂的声音，听见厨房里煮着什么东西的声音。

    他忽然又想哭了，多好啊，这样安静宁谧，就像时候还在御香谷里一样。

    他忽然之间就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这样从那个诡秘莫测的江湖里逃离吧。

    从此避开尘世，再也不理那些莫名其妙的纷纷扰扰。他只不过是一个叫舒羽千的大夫，是柳沉君的徒弟，是柳如风的师兄。

    就让我，过最普通平淡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