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昔日的朋友，此刻正相对而坐。昙花原本以为这两人一见面便会剑拔弩张，但没想到两人居然能够如此平静，甚至让她有点习惯性地想去倒茶。

    “我们不愧做了这么久的朋……”柳如风自哂，却也不看齐无刀，“你看你，多么了解我。”

    “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安排了怎样的后路。我以为你在江南这一带，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别的可信赖的人。”

    “如若暗影阁其实是六扇门的势力这件事一旦传出去。那么，暗影阁从此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

    柳如风幽幽道，“而你好不容易在江湖之中通的关系，从此也会变成铁饼一块。我不知道六扇门到底历经几代，花费了多少心力财力才建成了如此周密的组织，我只是觉得，若这些心血毁于一旦，越亲王一定十分难过。”

    “越亲王如今已经不再主事，他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如今掌管六扇门的是他的二子，玄王燕凌风殿下。”

    “燕……凌……风……”柳如风嘴唇蠕动，反复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忽而道，“那不知道玄王殿下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齐无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我出发前曾向玄王请命，如果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该如何取舍？玄王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二世子，凡事总要以大局为重。”

    “玄王是个明事理的人。”柳如风道，“看来他是愿意以这把剑的真相，来换取暗影阁的存续了。”

    齐无刀已经抬起头，直面着柳如风，他脸上勾起了淡淡的微笑，可是看上去十分勉强，也十分苍白无力，他道：“如今舒也死了，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柳如风感觉自己的手指逐渐握紧，但他表面上还是一如之前的平静冷淡。

    他怕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什么破绽，便微垂了头，耳鬓的散发落下，一并垂在他的胸前。

    “你是否知道，当年你们师父被逼至暮沉崖之下时，为何会被放过一条生路？”

    柳如风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道：“我听闻，是有一位贵人替他求情。”

    “是的。”齐无刀点头，“那位贵人的确身份尊贵，因为她其实就是玄王的亲妹妹，越亲王的三女儿，燕凌霞。”

    柳如风脸色一变，“越亲王？王女？”

    齐无刀只是怅然地点了点头。

    “但是越王三女早已经因病去世，和现在的事情……”

    “那是个衣冠冢。”齐无刀平静道，“因为她执意要以妾的身份嫁入南家，越王认为她坠了皇室的身份，所以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对外则宣称越王三女早已抱病离世。实际上，她就是南思齐后来所纳的妾室。”

    饶是柳如风，听到这样的事情也是惊讶无比，甚至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她身为亲王之女，怎么会……怎么会嫁入南家？而且还是妾室……”

    “因为清平楼。”

    ——又是因为这座楼。

    “凌霞姐虽身为女流之辈，可是却从好读书，喜欢舞刀弄枪，更爱谈论历史国事。六扇门能在越亲王手底下发扬光大，其中还有她出谋划策的功劳。”

    齐无刀苦笑一声，可是看他的神情，却是温和宁静，隐隐还有赞许之色，“可是越王认为她身为女子，不应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仅不因此而欣赏她，甚至对她管束更严，她所读的书更是必须经过亲王的同意才能拿到凌霞姐面前去。但人往往就是这样，管得越严，凌霞姐反而越是按捺不住。”

    齐无刀继续着。

    “她向往江湖侠义，更听闻白衣魔剑的威名。王家之女，哪懂什么世间疾苦，只觉得柳沉君此人十分厉害，叫她羡慕。

    所以，当时她偶然路过暮沉崖，刚好遇见昙弘大师和玄冥道长围攻柳沉君，言辞之间得知他就是自己仰慕已久的白衣魔剑，于是当即下车为他求情。

    玄冥道长和昙弘大师看在她身为亲王女儿的份上，才与柳沉君立下了永生不出御香谷的誓约。”

    “之后，她又听江南南家有清平楼，楼中藏书甚多，诗书经纶，杂谈概要，应有尽有。她顿时便再也坐不住了。知道清平楼必须是南家家眷才能进入之后，她便无论如何都要嫁入南府。”齐无刀到这里时，神色已经有些黯然了。

    柳如风忍不住问道：“她就只为了……看书？”

    “当然。”

    “难道不是为了学武功？”

    齐无刀不由一声冷笑，“若她想学武功，以亲王的能力，何尝不能为她寻来名师高手？而且她于柳沉君有恩，若她想学，按照你们师父那个脾气，难道不会应允？”

    柳如风想想也是，不禁觉得如此一位女子，居然只是为了看书，便舍弃王女身份不要，成了百姓家中一位毫无地位的妾室。

    “然而，她却在嫁入南家之后，才发现……”齐无刀长长地叹息一声，“清平楼，竟然只允许南家男丁入楼。至于女眷，无论是正妻、妾室，还是女儿，一律不得入内。”

    “那她……”柳如风忍不住也呆了，这样一个奇女子，若是发现自己委曲求全，竟然也无法实现自己那的愿望，那她该是如何心情？甚至连柳如风，都忍不住有些为她心痛了。

    “她当然很恨。”齐无刀淡然道，“她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温婉的女子，得知这样的缘由之后，她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她恨南家，也恨越亲王，然而最恨最恨的，还是这不公道的世间！”

    “那之后呢……”柳如风幽幽问道。

    “之后……之后就是那场南家灭门的大火。大火之后，凌霞姐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活着的话又会去了哪里，我们全然不知。”

    齐无刀喟叹道，“当初凌霞姐和王府断绝关系，从此之后真的就再也没有与王府有过任何联系。只有玄王殿下与她兄妹情深，私底下一直暗暗照顾她。

    可是凌霞姐心高气傲，不愿意再接受王府的帮助。那把飞景剑，其实原来也是玄王殿下的，在她下嫁南家的那日玄王殿下赠给了她，可是她连这把剑也不要了。”

    “也许是……她也葬身火海……”

    “我倒希望她还活着。”齐无刀望向窗外，窗户只留了一条缝隙，有丝丝的凉风渗进来，“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消弭于天灾人祸之中。”

    “那你们一定要这把剑，就是为了隐瞒凌霞姐曾经嫁入南家为妾的事情？”

    齐无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几次三番要杀我师兄是为什么？”

    大约是想到了舒羽千掉下陷阱之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齐无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思虑了许多之后才缓慢开口道：“我内心并不愿意杀舒的，他毫无心机，天真单纯。但是他是南家的后人，光凭这一点，玄王就不能留他。”

    柳如风剑眉一立，道：“你们凭什么他是南家后人？”

    “从他这些日子里的蛛丝马迹推断来看。”齐无刀丝毫没被柳如风的气势所影响，反而对他挑眉看去，“而且，就在当年南家大火的那几日，你们的师父，柳沉君曾经出过谷。”

    柳如风浑身微微一抖。

    “他瞒得过少林寺和三玄宫，可是却瞒不过暗影阁。”齐无刀继续道，“南家的两位夫人，南夫人和凌霞姐，都与柳沉君有着莫大的关系。凌霞姐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是南夫人……却是柳沉君的梦中情人。”

    柳如风一拍桌几，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也溅了一桌。他怒道：“休得胡言乱语！”

    齐无刀却只是皱眉回看着他，“你一向都不为你师父作任何辩解，为何会为这件事而动怒？你难道觉得这不可能吗？”

    柳如风缓缓地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师父的污点已经够多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和南家扯上关系。毕竟我……我觉得我师兄不可能是南家后人。”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都是玄王认定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不过一个无知幼童，许多事情你只有接受。”

    齐无刀缓缓起身，“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不会将暗影阁的秘密出去。”

    “那是自然。”柳如风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该回去了。”齐无刀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派人跟踪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柳如风勾起一丝难看的微笑，走到之前昙花进来的那扇窗户面前，“反正你就算派了人也根本跟不住我。”

    齐无刀也笑了，“是，你得对。虽然我不知你武功深浅，但你的轻功一定是江湖第一的。”

    “另外……”柳如风开了窗户，却回过了头，他声道，“其实，我师兄没有死。”

    这一回，轮到齐无刀吃惊了，他一把抓住柳如风的后领子不让他走，赶紧问道：“你什么？”

    “我，他没有死。”柳如风依旧是那副残破的微笑，伸手搭在齐无刀揪住自己后领的手上，慢慢地把它往下掰，“他侥幸活了下来。可是，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齐无刀只是看着他，并不话，眼神却变得紧张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路遇强盗而遇难，自己是被御香谷附近的村民送到御香谷来的。”

    柳如风的眼睑微微压下，他缓慢，而诚恳地低声道，“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他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人了。”

    齐无刀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神像是在审视他。许久，他才低声回道：“我会尽力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柳如风朝他拱了拱手，身形已经逐渐要飘到窗外寒冷的夜风中去，“其实，和你做朋友，我并不后悔。”

    齐无刀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只是可惜的是，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他没看清柳如风听到这句话之后的表情，只是隐约看见他好像露出了不能称之为舒心的微笑。恍惚间，似乎还听到了一句若有若无的话。

    “其实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