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桌上的玉佛，安静祥和，在烛火的照耀之下流转出柔和细腻的玉质光泽，欧阳青尘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青了。

    但是他还沉得住气，虽然脸色变了，可是眼神依旧沉稳，一言不发，坐在哪里等着对手下一步出招。

    柳如风见他如此，不禁也在心里暗暗佩服，心想这不愧是代理远在江南的欧阳分家的二少爷。

    只有舒羽千被这沉重的气氛所吓倒，变得坐立不安，甚至有点想逃。

    不过他刚刚挪了挪脚步，就被柳如风一把抓住后领子，慢慢地拖了回来，掰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欧阳青尘。

    “坐好……”柳如风把舒羽千硬压在一张椅子上，“这人还欠着你呢，有点底气好吗。”

    欧阳青尘皮笑肉不笑地道：“请问我欠了舒大夫什么？”

    柳如风回看着他，宛如鉴别古物一般的眼神把欧阳青尘盯得背后发毛，半晌，他才道：“如果我师兄不是南家后人，那么你欠他一个清白。”

    顿了顿，他又一字一句地道：“而如果我师兄真的是南家后人。那么，你就欠他十八条人命。”

    “要死啊！！”

    沈空真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从一个毛头贼出家，再到后来纵横江湖南北，几乎无往不利，不威震江湖至少也声名远扬。

    然而如此一个有着各种传奇的大盗，如今居然爬在一根杆子最顶上瑟瑟发抖。

    柳沉君冷笑，“你算什么大盗，顶多一个毛贼。”

    沈空抽了抽嘴角，看看距离身侧不过三尺之远的另一根杆子，皮笑肉不笑，“那你现在算什么白衣魔剑，顶多一贪生怕死的半罐水。”

    在远离城镇的一处庄院之外，乱石堆中立着两根估计是用来挂招幡的杆子，然而这两根杆子此刻上面挂的却并不是招幡，而是两个人。

    “我武功不好，而且我是专门负责偷东西的，架这种事情，怎么想都得你出马。”沈空对柳沉君正色道。

    然而这一番事实也不过招来了柳沉君的冷言冷语，“下面那些都是无辜百姓，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贸然对他们出手，我不干。”

    这一席话听得沈空差点把下巴掉下去，“什么？你什么？你再一遍？！”

    柳沉君皱着眉不耐烦道：“我他们虽然疯疯癫癫可是毕竟都是无辜百姓不能贸然出手伤人！”

    突然沈空安静了下来。他一旦安静，这四周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了，除了他们脚下那群「疯疯癫癫的无辜百姓」。

    两人四目相对，在阴暗的林间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微光。沉默，静默，混杂在黑暗里像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的天啊，我听到了什么……”沈空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你、你到底是不是柳沉君？柳沉君怎么可能出这样的话来？”

    “我早就过我不是当年那个白衣魔剑了……”柳沉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们都不信。”

    “因为你当年的名声真的是太臭了。”沈空诚恳道，“不过，就算现在的你真的变成了菩萨心肠，可是我还是要跟你——下面那一群人，哪里像什么无辜百姓了？！”

    围在他们脚下的是七八个人，是人却又不太像人。他们一个二个都是人的模样，可是却是野兽的表情。

    面目狰狞，神情痴呆，只有一张嘴大大地张着，无论男女老少都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牙，口水顺着伸出来的舌头一串串地往下掉，实在不像是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就算他们现在像野兽一样，而且见到我们就咬。”柳沉君冷着脸，但还是在跟沈空耐心地解释，“但是他们本身还是无辜的百姓，也许只是一时失心疯，治好了就没事了。现在出手伤了他们，若不心闹出人命，岂不是白白枉了人性命？”

    沈空跟第一次见柳沉君这人似的，脸上的表情已经超出了惊讶变成了毫无表情，他像是听傻了，呆呆地应道：“哦……哦。你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的？”

    “十年前。”柳沉君飞快地答道。

    沈空腾出一只手掐了掐手指头，道：“那就差不多是你进御香谷的第三年。不错嘛，才三年就到了这种境界。”

    “准确地，是第四年。”柳沉君似是被勾起了往昔岁月，不禁微微抬头看向一片漆黑的夜空，语意飘渺，“我没你得那么心平气和，在御香谷里苦坐三年之后就实在忍不住了，整个人几乎陷入疯狂。那时我不顾任何承诺约定，一门心思只想冲出谷去，大开杀戒。”

    沈空啧啧叹道：“可惜没有。哎真是太可惜了，不然到时候起来可真是好看，绝对是这百年来武林之中最精彩、最艰苦的战斗。”

    柳沉君冷哼一声，“你应该庆幸没有，不然可能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得对得对……”沈空此刻已经被柳沉君勾起了兴趣，根本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又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脖子伸得老长就为能更凑近柳沉君一点，“那你是怎么冷静下来的？”

    “我……遇到了一个孤儿。”柳沉君垂下眼睑，似在沉思，“他的父母遭了强盗，只留下他一个人。那时候的他得连父母是怎么回事了都不知道，不知道难过，也不知道恐惧，见了我也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甚至在想……这孩子可能是已经被吓傻了。”

    “就因为这孩子？”

    柳沉君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可是忽然之间却温和一笑，沈空与他纠缠多日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微笑，仿若变了一个人一般。那个冷冷的剑客变得宛如一个慈父，不禁差点手一松掉下杆子去。

    “这孩子见到我到了身前，竟然……对我天真一笑。”柳沉君喃喃道，“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世有缘分。忽然之间，我感觉这孩子的笑容纯净无比，涤荡了我心底所有的焦躁和暴怒。我愣在原地，感觉到自己的戾气在一点一点消散。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抱着他回谷了。”

    沈空已经听入了神，下意识道：“这就是你那两个徒弟之一？”

    “是啊……这只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

    话至此处，沈空突然察觉柳沉君眼神不对，他大惊之下正要退回，然而终究是武功上差了一筹。

    柳沉君已经以杆子为轴心，在空中转了一圈，一脚横扫，即便沈空退得快也难逃其势。

    “下去吧！”呼呼风声伴着柳沉君的朗朗清喝。

    随着一声惨叫和下面状似野兽般的百姓的嘶嚎声，沈空应声而下。

    “柳沉君！你不得好死！”沈空掉在那群疯子之中，惨叫嗷嗷，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而柳沉君见他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慢悠悠地从杆子上跳下，坐在一边的大石上，只等沈空一脱身就立刻追上去。

    沈空虽然身手不济，但是平常对付几个百姓还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些百姓不知为何力气奇大，而且出手不按常理，不是咬就是撕，招式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吃痛。

    才刚一下来，沈空就已经被咬了好几口，虽然都不是要紧伤，但毕竟都是鲜血淋淋的伤口，叫他很不好受。

    要现在最好受的可能就是柳沉君了。这一路上来他跟着沈空可谓是跋山涉水，为了避开侠义大会，一直都在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还要时不时忍受这个人莫名其妙的问题和发言。如今见他吃瘪，柳沉君忽然感觉自己神清气爽。

    “柳沉君！！”

    那边忽地传来一声暴喝，柳沉君正要以平静淡然的语气回答他，便又听得沈空跟吃了爆竹一般，话都不像是从嘴里喊出来的，倒像是爆出来的。

    “这些人根本不是活人！是死人！死人！！”

    “就算他真的是南家后人，我们欧阳家也不欠他什么人命！”

    欧阳青尘咬牙切齿，吐字铿锵，好似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坐在面前的舒羽千身形瘦弱，面色紧张，更像是心里有鬼。

    “玉佛在此，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柳如风看似比舒羽千更加激动，一拍桌子指着桌上的玉佛。

    整张桌子被他拍得颤颤发抖，连玉佛都在轻微摇晃，舒羽千急忙伸手稳住，生怕这尊尊贵的玉佛一个不测摔碎。

    “就这一尊玉佛，你想明什么？”欧阳青尘冷笑。

    “那好，那我们现在就把昙空大师叫来，告诉他这尊玉佛是从哪里搬回来的！”

    见柳如风真的扯着嗓子要开喊，欧阳青尘急忙道：“慢着！”

    柳如风这才稍显平静，转头来皮笑肉不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他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冷冷看着欧阳青尘，要看这个人还待出怎样的话来，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背上一阵温暖。

    低头一看，才发现舒羽千正将双手抚在自己的手上，满眼担忧地看着他。

    “如风……”他声道，“你看上去好像很激动……”

    柳如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叹息，可是却没叹出来，一口气凝在喉咙半天吐不出来，最后落到唇边，竟然是一声轻笑。

    “师兄，你醒醒好吗？这可是关乎你自身的事情，你自己怎的如此不上心？！难道还真要等到别人把你真的害死了死透了才醒悟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