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空桐不出诊，这件事舒羽千也有所耳闻。刚进馆时便听楚梦还过，清心馆内几乎所有挂有医师名号的人都要出诊，除去特殊情况，比如葛南山，还比如陈空桐。

    葛南山不出诊的原因舒羽千已经知道，可是关于陈空桐，却一无所知。

    馆内也有过传言他医术不精，天生不是学医的料，馆主怕他坠了清心馆的名声，才禁止他出诊。

    也有人陈空桐原本就不是医师，是李清潭为了护卫医馆安全，特地从外面找来的武功高手，伪造身份藏身在馆内。

    关于陈空桐的流言虽多，但是始终掀不起大浪，大部分时间都是入馆时间尚浅的学徒与侍童们私下闲聊时，医师之间，是不这些的。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啊。”葛南山听舒羽千讲了那些听来的故事，笑着道，“实际上陈副馆不仅会医术，而且医术之高，不在老朽之下啊。”

    舒羽千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好奇道：“那为何……”

    葛南山沉吟一下，缓缓道：“陈副馆，以前是何五的徒弟。”

    “何五？”忽然出现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舒羽千不免不解。

    “哦，我忘了，我叫他何五，可是你们都叫他何老先生。”

    陈空桐竟然是何老先生的徒弟？！

    根据葛南山的讲述，何老以前还在清心馆的时候，就在研究起死回生之术。

    他与李清潭为师兄弟，在医馆之中也有各自的私人药房，其他人不经允许是不能入内的。而他的研究就在他的私人药房中进行。

    至于他都做了些什么，研究出了些什么，葛南山并不知情。

    只知道有一天，陈空桐忽然从何老的药房中跑出，去找了李清潭。

    两人密谈良久之后，李清潭便立刻将何老逐出了清心馆。

    按理，何老身为李清潭的师兄，李清潭如此做法是大不敬。

    但是李清潭事后公告馆内众人，只何老在外行医时如何如何医德败坏，却闭口不提当日陈空桐来找他一事，是以所有人都认为是何老的行事乖戾让李清潭忍无可忍才终于出此下策。

    再之后，陈空桐在所有馆内掌事前辈的面前，了一句：“我已没有资格再做医师。”

    从此之后，陈空桐仿似得了李清潭的默认，再不出诊。

    “后来我与李馆主相处，偶尔得知，何五的起死回生之术，实在是伤天害理。虽然他也没有给我是怎样的伤天害理。而陈副馆，便是无法忍受，才与自己的师父反目，将一切事实告诉了李馆主。”

    葛南山悠悠道，“而陈副馆也是因为自己曾经染指过恶事，所以才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医师吧。”

    “原来……如此……”舒羽千喃喃道，他只觉得陈空桐面目冷峻，寡言可怕，却没想到此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怎样，我过陈副馆是值得相信的人吧。”葛南山笑呵呵道。

    “既然是葛先生相信的人……”舒羽千思虑良久，咬牙道，“好吧，我去请陈副馆过来。”

    虽然了陈空桐公正正直，但是即便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免不了有个人好恶。

    听楚梦还，当年柳沉君曾经得罪过清心馆，于是陈空桐便给记恨上了。不仅记恨柳沉君，连带着对舒羽千也没什么好感。

    刚开始舒羽千还没觉得，但听过这番话之后，他再对比陈空桐对待馆内其他人的态度，便越发感觉自己备受冷落。

    好在这些日子下来，舒羽千怕生的毛病早已改了不少，面对陈空桐不冷不热的态度还能一直厚着脸皮软磨硬泡，最后抬出了葛南山的名号才终于把人请到了百草堂。

    舒羽千郑重地把葛南山的笔记呈到陈空桐的面前，半跪在地，诚恳道：“烦请陈副馆译读。”

    因为他实在过于正式，就算是陈空桐对他没什么好感，也不免被这阵势给慑住。再转头一看葛南山，仍旧是那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脸，但却朝他点了点头。

    陈空桐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接过笔记，找了根凳子坐下来。

    “整本笔记都要读吗？”他不咸不淡地问道。

    “这应该不用。”葛南山摸着胡子努力回忆，“这里面都是以前我被请去验尸验伤时留下的记录，你找找看，里面有没有和六扇门有关的。”

    陈空桐飞快地翻了翻，道：“共有三处。”

    舒羽千来不及惊讶此人居然对写得跟暗文一样难以辨认的字居然如此得心应手，一听有六扇门相关的记录，急忙问道：“验尸还是验伤？！”

    “都是验尸。”

    “那一共验了多少具尸体？”

    陈空桐虽心有疑惑，但碍于葛南山的面子，还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数了数，最后道：“十八具……”

    他话音刚落，便仿佛自己也反应了过来。甫一抬头，便刚好与舒羽千的眼神对上。

    那双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微光，陈空桐心有所悟，低声道：“与南家有关？”

    舒羽千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八具尸体……”陈空桐喃喃自语，“当年南家灭门也是十八口人，莫非，六扇门找葛先生验尸，验的就是南家的案子？但是南家的案子明明由当地府尹经手查办，最后也平安结了案，为何六扇门会牵扯其中？”

    他怀疑地看着舒羽千，“莫非你知道其中缘由？”

    舒羽千紧张地正面回应他的视线，却目光坚毅，恳切道：“陈副馆，关于这件事，恕我无法细。现在我只想请问一下，验尸结果是什么？”

    陈空桐心存疑惑，一开始并不愿意配合舒羽千。这时葛南山干咳一声道：“空桐啊，你就算告诉他也无妨呵，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啦。”

    陈空桐眼神阴沉，冷冷地看着舒羽千，可是还是缓缓地将视线移回笔记，道：“死因都是烧死。”

    他还待按照笔记之中些详细的出来，舒羽千已经等不及断了他，“那其中有外伤没有？即刀斧所砍、或者其他利器所伤？”

    陈空桐又前后翻了翻，道：“的确有些人身上有外伤，但都是在火灾中被坠物砸中或者逃生中剐蹭造成的。其他的则烧伤程度过重，看不出有没有外伤。但至少从骨骼来看，并没有伤及骨头的利刃伤。”

    “也就是，在大火之中，并没有发生持刀砍人的事情？”

    陈空桐略一沉吟道：“从这份验尸记录上来看，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很。”

    舒羽千顿时便僵住了，他像是失掉全身力气，又像是肩上重担放下，毫无力气地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葛南山和陈空桐都惊讶地朝他看去，却见他瘫坐在地上，眼睛里有盈盈泪光。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自语着，因为泣音，连话都变得断断续续。

    陈空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倒是一直坐在椅子上很是悠闲的葛南山，见状弯下了腰，对舒羽千道：“什么太好了呀？”

    “我……我……”舒羽千颤抖着手从陈空桐手中要回笔记，看了看，又抱在怀里，缩紧了肩膀，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掉在地上摔起几缕灰尘，“我……我不是什么南家的后人……我不是……”

    他抹掉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将笔记恭恭敬敬地呈还给葛南山，又分别给葛南山和陈空桐行了大礼，便要出门。

    陈空桐叫住他道：“你方才，你不是南家后人？”

    舒羽千点了点头。

    “有何凭据？”

    舒羽千便又折回来，他眼里还挂着泪光，但已然恢复了平静。

    他对两位馆中长辈道：“我虽然对于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一些颇为重要的印象还是有的。对于我入御香谷之前的经历，我只记得一场大火，而火中掺杂了各种各样的响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刀斧砍入人身的声响。”

    葛南山和陈空桐相视一眼，又继续听舒羽千下去。

    “本来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挂在心上，但是在昨夜南院作乱之际，我躲在北院的药房里，迷迷糊糊之间做了梦，不知为何便梦见了入谷之前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音渐浅，“于是我有些在意，便来找了葛先生求证。”

    陈空桐道：“但关于你时候的记忆仅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让他人信服？”

    舒羽千摇了摇头，神色坦然，“我知道，但我也不在乎。在这之前，我根本连我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在莫名其妙之间，就被人扣了污名。

    我怕别人污蔑我，也怕有人要害我。可是我最怕的，还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无辜。”

    他着，眼睛里似又有眼泪要掉下来，他急忙捻袖擦掉，仿似一点也不愿意让两位前辈看见自己失态似的，“我现在都明白了，我至少自己的心里是清楚了。”

    罢，他似再也忍受不住了。向两位告了辞，快步跑出药堂。

    见他离去，陈空桐像似想要什么，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却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葛南山坐在椅子上微微叹了口气，道：“空桐啊，我们医馆里，怕是有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