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千跟着馐怪冲进地宫的最深处时，果不其然见到倒在地上的南如风。

    他的身下洇开一大片血红的鲜血，袅袅白雾在他身边游走。

    一枝鲜花落在地上，花瓣已飘零四散。文玉九站在南如风和燕凌霞之间，听见有响动传来，猛然抬头。

    可是舒羽千却仿似全然看不到文玉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南如风，嘴唇蠕动着缓缓张开，却又发不出声音。

    “九仙……”馐怪正要开口，身旁的舒羽千却已冲了上去。

    “如风！”舒羽千扑到南如风的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你、你怎么了？你……你醒醒啊……”

    南如风被他轻轻晃了两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虚弱地正要开口，冷不防舒羽千又已经把他掀了过去，让他以一种趴着的状态平放在地上。南如风尚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背上的伤口那里有一丝丝异样的感觉传来。

    舒羽千睁大了眼睛，哆嗦着双手把南如风的衣服扯开，又继续颤抖着把伤药对准血淋淋的伤口就往上倒，一边倒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馐怪凑近了些仔细听了听，发现他念的尽是救治伤患时的注意事项。

    他虽情绪激动，双手颤抖，但为南如风处理伤口这一连串动作却是干净利落，甚至文玉九与琴妖等人还没反应过来，舒羽千已经用衣服的布条包扎好了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又轻轻地把南如风翻至侧躺，正要把他抱到自己怀里，却突然之间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咬牙跺了跺脚，又愤愤然地回转到馐怪的身后站定。

    “这是……”方才还经受性命威胁的燕凌霞，此刻终于从白雾中走了出来，见了眼前这一幕奇妙的景象，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眼下所有人里，看起来好像只有她是最轻松的，却也不知道她的轻松从何而来。

    馐怪也回过头以诧异的眼神看着舒羽千，舒羽千唉了一声，别过脸，声道：“下意识的……看见伤口，手就忍不住自己动了。”

    “呃……”这时南如风已经醒了过来，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还是失败了。

    支撑自己的手臂忽然失去了力气，他整个人又倒在地上。

    舒羽千看在眼里，下意识地又想要上前去扶，馐怪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这才反应过来。

    文玉九一抖长剑，剑尖正指着南如风，他厉声道：“原来你才是南家的那个孽子！看来我今天是留你不得了！”

    罢，持剑就要刺下。舒羽千在一旁看得心慌意乱，馐怪拉他都拉不住，硬是想要上去护住南如风。

    倒是燕凌霞忽然抬起了手，按在文玉九持剑的手背上，轻轻压下，道：“南如风，你当年没有死在大火之中，已是侥幸了。你平安长到这么大，也不当辜负了这条性命才是。”

    南如风冷笑道：“辜负这条性命？你怎么有脸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你又怎么知道我这十多年来是怎样度过的？！

    我那个时候太，到连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都不知道！

    我进了御香谷，又何尝没有想过放弃报仇！！可是有用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一夜的大火，他们的惨叫声在我耳边不断地回响，催促我去为他们报仇。只有你死了，那些冤魂才能安息！”

    文玉九已经听得眉头紧皱，怒喝道：“住口！”

    南如风猛咳几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洇血出来，把舒羽千之前为他包好的布条又染成了绯红一片。舒羽千像是看呆了，怔怔地站在那里。

    可是背上的伤已然不能阻止南如风，他冷笑着，继续道：“我全家都死了，全部被大火烧成了一具具焦炭。甚至，我根本认不出我爹我娘的尸体！大火之后我根本不敢露面，几乎全江湖的人听我南家死绝了，都兴高采烈地想要趁机来探寻清平楼的秘密。可是你倒好，一把火烧了干净，又跟着文玉九远走昆仑过你的逍遥日子！你这……”

    他似待骂人，可是话到嘴边，咬牙切齿的动作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已是一个字都不出来。

    他从来都是玉树临风从容不迫的，像一缕清风一般轻盈无定，可世人何曾知道，这一缕清风之中，却藏着重逾山石的仇恨。

    他此刻趴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却硬是从牙关里如石块一般吐出来，掷地有声，声声震耳。但凡听到他这番话的人，都能明白他的仇有多深，心有多恨。

    舒羽千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个师弟，如无生命的雕塑般定在原地，可是眼角却流下两股清泪来。

    明明承载这份仇恨的是南如风，十多年背负痛苦的也是南如风，连南如风都未曾流泪，可他却哭了。

    文玉九已经听不下去，想要了结了南如风，可是燕凌霞还是硬拉住了他。她不气不恼，好像南如风的那一切都是他人事，与她无关。

    “当年我屈尊降贵嫁入南家，只为进入清平楼看书，这件事你可知？”燕凌霞清清淡淡地问道。

    南如风不屑道：“就为了这个原因，你就大开杀戒？”

    “如果我当时真的能大开杀戒就好了。”燕凌霞道，“可惜，火虽然是我放的，但杀掉你全家人的，并不是我，而是你爹。”

    南如风怒气攻心，顿时背上的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当时南思齐发现起火之后，火势已经很大了。火是从清平楼烧起的，只有南自省在里面。南思齐见整个清平楼快要付之一炬，大怒之下，命令全宅的人都去救火。他自己则锁上大门，不允许任何人逃出南宅。”

    燕凌霞看着南如风，很是平静地着，只是那目光逐渐地暗沉下来，变得冰冷异常。

    她继续道：“最后他见清平楼救不回来了，于是自己投入火中。你娘也跟着投火而死。”

    众人皆是惊诧，南如风更是怔怔地看着他，脸色灰败。

    “我是放了火，但是我可没堵住众人的生路。你爹自己心魔深重，把这清平楼早已不当一座书楼来看待，而是当做自己的命来看，自然，你全家人的性命，都会毁于这座书楼了。”

    南如风喃喃道：“那你以为，自己便毫无关系了？若不是你放火烧了清平楼，我爹又怎会……”

    燕凌霞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大声道：“那样一座楼，有什么意义？那早已不是一座书楼了！那是整个江湖的心魔！这样的东西，烧了就烧了，有什么可惜的？！究竟是他妻儿的命重要，还是他这一座楼重要？！”

    “你……”南如风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却疼得几乎连话都不出来。

    他自疼得难以忍耐之时，忽觉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伤口附近。顿时，他狂躁的内心像是被这只手抚平了一样，慢慢地平静下来。

    就算没有回头去看，他也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舒羽千。他在心底缓慢地叹出一口气，复又慢慢地低下头。

    而燕凌霞已激动了起来，她一改方才的淡然平静，像是在极力遏制自己快要吐出喉口的某些感情，既克制又激动地道：“我不过只是想看书而已，可怎知南思齐竟然南家女眷不得踏入书楼半步！家规如此，代代如此，我去他妈狗屁的家规！

    就因为我是女子，所以连看几本书都不允许了？是我不如男人识字，还是我不如男人聪明？！”

    她恼怒之下，竟然完全没顾忌文玉九也在场。她喘了口气，继续愤然道：“我不甘心就此屈服，于是借着深夜偷偷想要溜进书楼。结果被你娘发现了。呵，她看着冰清玉洁，实际上迂腐守旧，不顾我百般哀求，硬是将我偷入书楼的事情告诉了南思齐。

    南思齐便要对我家法处置。家法？我燕凌霞虽与王府断绝关系，但是好歹也是千金之躯，怎容得他一介平民对我呼来喝去？”

    燕凌霞的浑身都在颤抖着，她瞪着南如风，那眼里的恨，痛苦和绝望，丝毫不比南如风来得要少，或许比他更深刻更沉重。

    她道：“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所以来找我复仇。那我呢？对不起我的是这个天下！是这个世道！我又该向谁去复仇？！”

    “就算如此……”南如风已不如方才那样激动，但还是挣扎着想要反驳。

    “就算如此，你也该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复仇的能力，再到昆仑来找我。”

    燕凌霞的语气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她站在白雾之前，又变成了那个安静而平和的云间剪影，只是她的话，却冷如寒铁，“我燕凌霞算不得什么正派人士，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道侠义，对于我以前所做过的事，也并没有任何不认的道理。我认我烧了清平楼，但那又如何？”

    南如风和舒羽千都是一怔。是啊，那又如何，如今南如风身受重伤，舒羽千无能为力，两人根本连和燕凌霞正面对抗的能力都没有，谈何复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