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霞又坐回了白雾之中，变成袅绕雾气之中的一个模糊人影。

    她低沉地道：“你们走吧。我的时日，也无多了，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快死了。当然，你也可以再回去苦练个十几年来找我，但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她着着，竟然流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来，“终究，你还是没办法完成你自己所谓的「复仇」。”

    文玉九断她道：“别这样，凌霞，至少他把清心馆的药带来了！”

    燕凌霞凄厉地笑了一声，颇为叹惋地道：“九仙，你活了这大半辈子，难道还真的认为，世上真的有能治百病的灵药？”

    文玉九一怔。

    燕凌霞又转向舒羽千，问道：“你呢，我听你是柳沉君的大徒弟，继承了他全部的医术，你相信吗？”

    舒羽千也是一怔，继而，低下头，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馐怪见此好奇道：“既然你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灵药存在，那为什么又要为柳……南如风盗药呢？”

    “我……”舒羽千看着还趴在地上的南如风，眉头微蹙，恍似神游太虚，“我只是，只是想着……要是有那么一个万一……”

    他的声音渐低，后面的都听不清了。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就算舒羽千自己身为医者，对于自己心爱的人，到了紧急关头，也免不了病急乱投医。

    南如风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只有文玉九一脸惶然，在原地呆立许久，像是尚未从燕凌霞的话中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颤颤道：“难道，这个灵药……”

    舒羽千这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抬头道：“起来，这个药……”

    他晃眼看见文玉九面如死灰的表情，忽然之间又不敢下去了。

    燕凌霞道：“你吧，大约也和我想的八九不离十了。”

    舒羽千便放低了声音，心道：“你们可知道，当年被清心馆逐出馆的何老先生，就是昆仑九仙之一的不死五仙？”

    文玉九木然地点点头。

    “不死五仙一开始在清心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研究起死复生之术。而在他被逐出清心馆之后，馆内又出现了一个叫做楚梦还的医师。

    他不仅不认为不死五仙的研究有违人理，反而大加赞赏，一心一意想要得到不死五仙离开时没能带走的，与起死回生之术有关的笔记和摘抄。而我盗药的时候，他曾经追出来，问我和这些药放在一起的是不是一些笔记和书本……”舒羽千越越慢，他在心地观察着文玉九的脸色和燕凌霞的动静。

    燕凌霞倒是平静，接着他的话头道：“他想要的是起死回生之术，而且知道你偷的药就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那就明，这些药根本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而是当年不死五研究起死回生之术时留下的半成品罢了！”

    舒羽千没有反驳，只是慢慢地又垂下眼睑，看着地面。馐怪、琴妖、花魔三人，似乎是早有预料，平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只有文玉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凌霞？”文玉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燕凌霞只是带着些许怜悯地道：“人各有命，九仙你不必为我过于难过伤心。”

    “不可能！肯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你让我……”

    “文偃！”燕凌霞忽地一声喝道，继而语气又柔和了下来，“这些年来，你都对我照顾有加，我却始终无以回报，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文玉九坚决道：“那些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不是想要什么回报！”

    燕凌霞喟叹道：“是的，我知道你不求什么回报。但是于我有愧。如今，你就放手让我安静离去吧。”

    她语音减弱，慢慢地就安静无声了。连这袅绕的白雾，好像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平静，变得安分了下来。

    文玉九上前一步，带着近乎乞求的语气，问道：“凌霞，那在这最后不多的日子里，可不可以让我陪在你身边？”

    白雾之中传来燕凌霞极轻微的一声笑声，她道：“这十多年来，你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文玉九急切道：“不是，我是想要待在你身边，就在这地宫之内，在云间庭里！”

    燕凌霞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声音也如白雾一般缭绕悠然，缓缓地递了出来，“九仙，云间庭里俱是女子，是不方便男人在内的。”

    文玉九吸了一口气，像是还想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他退了半步，微垂着头，低低地道：“是啊，我早该想到，你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他忽然又抬起头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苦苦纠缠，让你烦心。我这便回山上了，若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记得让妖魔鬼怪四位姑娘上来找我便是。”

    白雾之内没有声息，但在场的琴妖、花魔和馐怪，都微一颔首，又半屈身子，对着文玉九行了一礼。

    文玉九又对着那团白雾深深地看了一眼，最后转身朝外走去，身形转处，衣袖翩飞，带出阵阵稀薄的风声。

    文玉九既走，馐怪又对舒羽千道：“舒大夫，还是带着你师弟，赶紧回去吧。”

    “来行刺庭主，没有成功，就这样甩甩手又回去了，我们云间庭，可真是好欺负啊。”

    之前一直站在暗处没有出声的花魔，此刻忽然这样阴阳怪气地来上一句。另一侧的琴妖手指慢起，琴弦拨动，几声琴音空灵清荡，其中杀意萧索。

    舒羽千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南如风的手。这时却听南如风道：“想要杀庭主的是我，与我师兄无关。几位姑娘若是要断绝后患，那么只管冲着我来就是。”

    舒羽千一听，下意识地喊道：“不可！若你们只杀了他，那……那我以后也是要来报仇的！”

    南如风险些气绝，馐怪不禁觉得好笑，琴妖和花魔则是一脸不解，心里都在想这人到了如此时刻，居然还是这么不会话。

    花魔歪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连你一起杀了吗？”

    舒羽千肩膀一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多不恰当，只好急忙改口道：“不、不是，只是，只是……”

    他结结巴巴，半天连不成一句通顺的话出来。好在这时燕凌霞适时开口为他解围，道：“阿琴，阿花，你们就让他们回去吧。”

    花魔柳眉一竖，琴妖手指一抹，一声琴音激荡而出，似有不平之意。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无所谓害不害怕他再来寻仇。”燕凌霞淡然道，“且无论如何，我放火烧了清平楼都是事实，那么多珍贵的书籍被我付之一炬，这份罪孽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南如风那时候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由他去吧。”

    花魔和琴妖还待话，燕凌霞又道：“我已经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声音之中，疲惫之情尽显。花魔和琴妖这时又低眉垂目，对着白雾略一施礼，退了出去。

    馐怪这才对舒羽千道：“走吧，再不走，我可把你们当死人处理了。”

    舒羽千低下头，看着南如风。这人趴在地上，背对着他，背上的伤口处红了一大片，看着触目惊心。他此刻正用双臂支撑着自己想要爬起来，舒羽千赶紧扶住他。

    南如风比舒羽千高出了半个头，体量体型自然也都不是身娇体弱的舒羽千能比的，把重伤无力的南如风从地上扶起来，很是费了他一番力气。

    最后他把南如风的胳膊拉到自己肩上，让他能够靠着自己。

    看着摇摇欲坠的舒羽千，馐怪有些看不下去了，道：“我……要不要帮忙？”

    舒羽千赶紧道：“不用了不用了，哪有让姑娘家来的道理。”

    馐怪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在前边领路。

    舒羽千正要跟上，却感觉南如风在拨自己的手，侧头看去，南如风低垂着头，低声对他道：“师兄，不用扶我。”

    这不过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在舒羽千心头绕了千回百转。

    他猛地一咬牙，转过头来目视正前方，“是啊，你……你当然用不着我帮你，你只需要我有利用价值就行了。”

    他的齿间微微颤了一下，身体也跟着哆嗦了一下，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继续道：“只是我傻，傻了这么多年，还一直以为你是我最亲最近的人，就算是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把你当做自己的师弟……”

    十多年前，他以照顾好这个少年为己任，生怕他哪里疼了痛了，也怕他哪里不开心了。

    而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天真。世事就是这般无常，结果谁也没有开心，谁也没有高兴。他的师弟一直都在疼，而他自己，也一直都在疼。

    他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但是眼睛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眼泪把视野模糊成一团，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石块。

    但他也固执地要两只手紧紧扶住南如风，不肯腾出哪怕一丝的空隙去为自己擦一擦眼泪。

    就在他艰难地在模糊的视野中寻找出路时，南如风却忽然抬起无力的手，用手指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水。指腹在他的眉眼之间温柔地游走，那指尖还是冰凉一片。

    舒羽千正想喝止他，南如风却先开了口。他靠在舒羽千肩头，垂下头时，嘴唇刚好蹭到舒羽千的耳廓。

    他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可以在想哭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