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林棉(2)
“两天后交易十箱兵刃,你去吧。具体细节,孟总管会教与你……”
林棉回了云海楼,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想得出神,柔叫她都没有听见。
“棉姑……”柔无奈地推推她,“棉姑……”
“嗯?”林棉回过神,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柔悄悄松了口气,拿过一盒膏药,心地往林棉脸上涂抹。涂完后柔仔细地量林棉的脸,“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林棉凑近铜镜,仔细量自己的脸。徐清风他们夜探青花会仓库的那晚,雷靖不知为何十分暴躁,在无恒赌坊时又因为林棉去晚了,一巴掌扇得林棉险些晕过去。
后来一段时间,林棉这脸都不能见人,出门一定戴着帷帽。云海楼的妈妈桑也清楚是怎么回事,替她挡了所有的客人。
“多亏了一声笑大侠的药。”
“嗯。”林棉低低应了一声。送走徐清风和阿满他们,一声笑也走了,是青衣门有急事,走前留给她这盒膏药,细细叮嘱了柔药的用法。
而今确实证明这药有效,林棉心翼翼地摸摸脸颊,眼角下还有一块青黑,脸颊上皮肤不如以前光滑了,但不近看也不明显。
“棉姑,一会儿出去吗?”林棉回来后一直没让她伺候着更衣,柔不禁问道,又看了看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
“嗯。”林棉应了声,又指挥柔去取件暗色的罩衫来。
她现在要去见孟澎——青花会总舵的十位主事总管之一、也是经手所有兵刃交易的孟总管。今日才她与关汉中到这个人,晚上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林棉蓦地想起下午那人最后的那句话——“你可要好好做。”
那声音充满蛊惑,温柔的、鼓励的,尾音会微微上挑,让人听来心里酥酥麻麻。
从声音就可以猜测,声音的主人长得极美。但林棉深知,越美的东西,越是藏着剧毒。
孟澎话不多,却是个狠角,林棉与他对话时,多了几分心,本做好准备一场硬仗,计量着怎么套话与被套话,没想到孟澎只是告诉她后天二更天,渡水见。
渡水是条河,在卓州的西南面,沿着渡水往上走,有一片密林,确是合适的秘密交易地点。林棉回了云海楼,思量着是否把消息传给关汉中。
如果这是个陷阱,对方肯定等着林棉与关汉中接触,到时候便会在渡水边上布下天罗地网,兴许所谓的交易,全是假的。但如果这不是陷阱,这就是掌握青花会走私证据的好机会。
所以,这到底是个机会,还是陷阱?
林棉最终没有设法递消息给关汉中,但两日后林棉没有再去月后巷的屋与关汉中接头。
关汉中从早上等到下午,才确定林棉不会来了。两日一见虽然频繁,但每次都是短暂交谈,林棉从没有失约过,所以关汉中当即判断,林棉出事了。
手下今早汇报前几日青花会入手的那批兵器今晚会出手,关汉中想了想,把守在卓州城外的手下都调度进城,命人盯紧晚上仓库那边的动向。
“来人……”
“大人请吩咐。”
“加强对仓库的监视,多派些人过去。”关汉中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心埋伏。”
“卑职领命。”
暮色四合,关汉中摩挲着腰间大刀的刀柄,他有预感,今晚很是关键。
“公子,用膳吧。”入夜了,厮端着饭菜上来。
宵别还是在那家倌倌馆,楼下有嘈杂的人声,夜晚开始了,倌倌馆也热闹了。
但谁也上不得三楼去,宵别就在三楼,倚在围栏上,看着蓝紫色的天变成墨色,月亮也越来越亮。
交易是假的,关汉中入城没多久,宵别就发现了。在锡州案时,宵别有意出面帮助关汉中缉拿凶手,也从中抹去了一些信息,但关汉中这人粗中有细,他的手段和聪慧,让宵别不敢松懈。
很明显关汉中是为了青花会来的,为了扰乱视听,宵别没少放各种烟雾弹出去。
那刘混子也是烟雾弹之一,像这样莫名其妙的人物,宵别是有一个就放一个。
“撤下去。”看了眼饭菜,宵别没有胃口。
“公子……”那厮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老爷特意叮嘱了让您按时吃饭。”
宵别没有话。就在厮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宵别伸手从盘子里拣了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行了吧,去,拿酒来。”
厮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下,片刻后奉上三壶杏花酒。
封泥启开,酒香四溢,宵别却皱了眉头,品了一口,有些失望。
这几次送来的杏花酒成色都不好,酒味越来越淡,杏花香也消弭,让宵别很是怀念南疆的杏花林。
一口一口啜着酒,月色渐浓,宵别靠着栏杆,听着楼下调笑的、轻浮的各种声音,嘴里呢喃着一个人名。微凉的酒滑过喉口,严客卿的名字也被他藏进了肚子里。
“棉姑,又要出去吗?”柔捧来一件暗色的罩衫,衣服上绣了红色的芍药,她知道林棉很喜欢这件衣服。
“嗯。”林棉正对着镜子描眉。她有些紧张,但这个时候,越是精致的妆容,越能给她信心,就像是穿上一层保护壳。
“要去哪里呀?”柔好奇地问,如果不算远那就叫轿子,如果远她就现在去安排马车。
“你不用管,会有人来接。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天亮后我应该就回来了,妈妈桑要是找我,你知道怎么吧。”
“知道。”柔乖巧地应了,大大的眼睛灵动又俏皮,有些羡慕地看着林棉的脸。
林棉放下眉笔,拿起口脂,心地抿了抿,大红的颜色让原本有些秀气娇弱的脸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
柔放下衣服,走过去为林棉开桌上的首饰盒,方便林棉挑选。
林棉扫了眼梳妆案上的四五个首饰盒,没多想,林棉挑了那对鎏金的玉兰花钗:“喏……”
柔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替林棉把那对玉兰花钗别上,又伺候着换上新的罩衫,才送林棉从云海楼后门出去。
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载了林棉就走。看着马车走远,柔返回楼上,想着把林棉换下来的衣服整理一番。
“这是什么?”
梳妆案上躺着一个漂亮的锦袋,柔拿起来,感觉沉甸甸的,锦袋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头是林棉的笔迹:致柔儿。
林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感觉到马车摇摇晃晃往前奔驰,林棉在脑子里梳理她的计划。
半晌她皱着眉睁开眼,牵起帘子看向车外,借着朦胧的月光量陌生的景色。
“不是去渡水吗?”
“回棉总管,是去渡水,只是要绕点儿路。”
林棉咬紧唇,没再话。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停了下来。
尽管才七月初,夜里的渡水边,已经有些寒气了。河的这边站着一队人,孟澎赫然站在这群人之首,看见林棉来了,微微点头致意。
“孟总管。”林棉提起裙角,慢慢走下河滩。
“棉总管。”孟澎示意林棉走近,“三更的时候,对方会来人……”
“是什么人?”林棉勾起一个笑容,半是玩笑地、带着撒娇地:“这项交易从来不过明账,我可好奇死了。”
孟澎难得露出点笑意,“一会儿就知道了。”
林棉只好不再追问,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十口箱子,又看了看搁浅在前头几个竹筏。
要渡河吗?林棉向对岸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但她有印象,对面是一片密林,林子很大,走两天才能出去,出去后再走两天,可以到达河州。但是林子里有猛兽出没,要去河州的人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夜色越来越浓,不知从哪飘来的云挡住了月亮,河面上一片漆黑。水波一层一层挡着,林棉听着水声阵阵,和孟澎一直沉默着站着。
“来了。”孟澎突然开口。
河岸突然亮起两盏灯,不多时,一只船撑了过来,从上面下来两个卷头发大胡子的胡人。
孟澎扯出一个笑与对方问好,那两个胡人却盯着林棉问:“这是谁?”
“自己人。”
林棉微笑着拱手致意,“女棉姑,青花会十位总管之一。”着,林棉拿出自己的那块令牌,证明自己的身份。
两个胡人还是很警惕的样子,用让人听不懂的话嘀嘀咕咕几句,最后对着孟澎道:“行,走吧。”
孟澎很是自然地跟着对方上了船,林棉也紧随其后。船向对岸划去,那两个人似乎是顾忌林棉,不多话。林棉注意到船后头跟着竹筏,竹筏上放着装了兵器的箱子。
十口箱子,三只竹筏,来来回回运几趟,等所有的货物都运到河这头时,已经接近三更天了。
河对岸有不少胡人,也有汉人,两边人马静静对视,友好微笑,气氛却有些紧张。
“走吧。”一个胡人道。
“请。”孟澎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跟了上去。
要进林子?林棉心里越来越不安,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关大人,追吗?”
看着对岸的火把变直至不见,一名手下忍不住请示关汉中。
这个时候,关汉中已经嗅出陷阱的味道了,但是想到林棉也在其中,没再犹豫,下令出击。
跟着关汉中,大理寺的众人悄悄渡了河,才下竹筏,关汉中就示意众人止步。
那十口装作兵器的箱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地上,但除了十口箱子,一个人都没有。
“开箱。”关汉中拔出刀来。
一名手下心翼翼地凑近箱子,算用剑挑开,然而就在这一刻,箱盖猛地弹开,从里头跳出两个蒙面的黑衣人。
十口箱子,里头是二十个杀手。关汉中立刻放出信号,召集他的所有人马。
当第一声刀刃相撞的叮啷响起,从林子里头又涌出更多的人,关汉中注意到,对方并不全是汉人。
在渡河左岸的河滩上,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一场厮杀开始了。
林棉出发前在靴子里藏了把匕首,此时匕首已经拔了出来,刀尖向着孟澎。方才的那两个胡人,合着所有的人,都已经在河滩上了。
这就是个陷阱,林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但这陷阱,也是她自己跳进去的。
“林素新是个巨贪,却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天下奇闻。”孟澎似真似假地感慨着。
“哼。”林棉无意与他多,向着孟澎,发起攻势。
世人只知林素新是巨贪,但不知林棉的生母是落没的将门之后。
母亲未逝世前,林棉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在林家过得并不好,母亲是正房夫人又如何,她是嫡亲的大姐又如何,林素新眼睛里只有那些狐媚子,耳朵只听得那些虚与委蛇。但母亲从教导林棉,做人要无愧天地,要无愧家国。
孟澎拔剑而上,先是划破了林棉的手臂,而后刺伤了她的肩膀。
血涌了出来,罩衫上的芍药染上了腥气。
林家出事她没有哭,被转手卖掉她没有哭,被雷靖欺凌,她没有哭。
林棉把持着自己的原则,颠沛流离,却无畏生死。一身污名让她难以苟活,破败之身让她不敢谈儿女情长,站在暴利与正义的分叉口,她还是选择遵从内心。
鎏金的玉兰花钗飞出去了。
林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滑落,死亡的痛在一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后,或许有人知道谁是棉姑,这人如何叛了青花会,但天下不会有人知道林棉是谁,做了什么,因为天地那么大,而她那么。
——这片山河千万里,她不过蜉蝣一只。
但谁不是一只蜉蝣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