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战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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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留我一个人活着,好不好?”

    徐清风还在笑,但语气有些委屈,有些心翼翼,甚至带了点哭腔,可是陈恪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

    他不想骗他。

    越是不能活,越知道活着的美好。待他死了,有全公公、还有关鸿丰、左鸣可以照顾徐清风,陈茂也不会为难他,到时候万里河山,自在来去,多么鲜活。

    先前若不是护不了任何人,他定不会选择放火烧宫这一条路的。既然重生了,总有一个人的命运应该被改变。

    不是吗?

    傍晚的时候,他们见到了乌齐氏的长老。

    乌齐氏两百年前也是大漠的贵族,百年前在混战中失利,而后几经洗刷,举族搬入居延河城也有五十年了。

    居延河城也有一半是汉人,乌齐氏像是普通的汉人大族,是中原上唯一一个与汉人融入度最高的民族。

    这个种族聪慧友善,勤劳地栽种药草,是西北最大的枸杞供应商。

    乌苏里便是走南闯北的商队领头人之一,在乌齐氏长老摆的筵席上,长老毫不吝啬对乌苏里的夸赞,乌苏里也大大方方地豪饮一壶酒致谢。

    从言谈举止、民俗民风可见这是一个友善的民族,徐清风对他们抱有极大的好感。

    当乌齐氏那位瘦高瘦高的黑皮长老向徐清风敬酒时,徐清风毫不客气地一口饮尽,没有推辞,博得了一众的欢呼。徐清风笑笑,倒提酒杯,示意杯中已被饮尽。

    陈恪脸色发沉,正想拿走徐清风的酒杯,冷不防那位长老转而向他敬酒。

    陈恪也不扭捏,举杯一饮而尽。彼此都对彼此的豪迈留下了好印象,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陈恪微微偏头,便看到徐清风也举着酒杯,依旧笑得两眼弯弯。

    尽管中午的时候陈恪没有给徐清风一个回应,可是徐清风一直笑着,不似强颜欢笑,而是从内心里发出的真诚的笑容,让天问一头雾水,以为陈恪真的隐瞒了没有解药的事情,还暗暗向陈恪鼓劲,保证自己不会露馅。

    天问认真的表情让陈恪哭笑不得,偏偏阿满也这样误会了,跑去跟左鸣串通,几个人心翼翼地围绕着徐清风,逗他笑,努力营造轻松的氛围。陈恪也希望徐清风多笑笑,但绝不是这样的情形。

    在徐清风第三次举杯的时候,陈恪毫不犹豫夺过酒杯,替他饮尽,又向宴席上的诸位解释徐清风有伤在身,由他代饮。

    徐清风侧头看着陈恪仰起的脖颈,喉咙上下一滚,他可以想象有酒液滑过,奔流而下。

    莫名地身子就热了。可是陈恪气质沉稳,与别人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他移不开目光,兴许就是因为这样肤浅,才会在第一次见到陈恪的时候,迷失了自己。

    陈恪一边听着席上人话,一边分神看徐清风。从方才起徐清风就一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重生前趴在床榻边看他时那般专注,中午的事还梗在陈恪心头,此时也无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徐清风碗里,徐清风却不动,还是看着他。

    笑得弯弯的眼睛里隐隐有水光,眼角发红,脸颊也潮红。

    陈恪凝神看着徐清风,徐清风的耳尖也发红,甚至从脖颈开始,都透着浅浅的粉色。

    “徐清风?”陈恪觉得自己嗓子发紧。

    “嗯?”徐清风的反应慢了几拍。

    ——这是醉了。

    陈恪哑然失笑,没想到徐清风是一杯倒的酒量。

    陈恪一笑,徐清风的眼睛「噌」地瞪大了,眼底有光彩流转,倒映着陈恪的面容。

    徐清风还伸出手去,眼看要摸上陈恪的脸,陈恪连忙抓住他的手,有些无奈地让全公公先把徐清风带回去。

    “嗯?”徐清风似乎不甘心,半撑起身子要凑向陈恪,陈恪只好握紧他的手,安抚他:“乖,先回屋去。”

    看着徐清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陈恪只觉得心里着了火,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亲吻他,只是加重了语气:“听话……”

    徐清风听懂了,点了点头,站起身,身形出乎意料的稳当,还跟众人赔礼称身体不适,才跟着全公公离开筵席。

    徐清风走了,陈恪的心思也飞了,漫不经心地坐在筵席上,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敛去了多余的神情,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变得冰冷了。天问就坐在附近,悄声跟阿满:“王爷长得好凶啊。”

    阿满没敢回头看,伸出食指点了点天问的额头:“快吃。吃完了一会儿你还有晚课呢。”

    天问闻言耷拉下脑袋。寻见了持律方丈这是好事情,只是持律方丈问起他功课时他的表现有些差强人意。

    故而每天的早晚课都加了量,一天到晚都捧着经书看,每隔两天,持律方丈便要考察他的功课,让他苦不堪言。

    在天问心里委屈巴巴的时候,乌齐氏的长老乌库拉将话题引到了战事上,昨日运去阳城的粮草是居延河城的人们筹集的,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足够曹家三军撑几天。

    这是一种示好,陈恪听得出来,便提起酒杯:“乌齐氏的所作所为,为汉、乌两族和谐做了极大贡献,本宫仅以三杯酒,聊表敬意。”

    看着陈恪十分豪爽的喝了三杯酒,乌库拉也表现得十分满意,干脆利落地回敬三杯酒,两人就汉、乌两族的和谐力量你来我往了几句,乌库拉表达了乌齐氏一族为了平定战事的决心。

    面对乌库拉抛来的橄榄枝,陈恪却不敢擅自接下。乌齐氏固守居延河城,式微力,若没有趁乱入主中原的想法,便是想以异族的身份,得朝廷的庇佑。

    即使不跟陈茂商量,陈恪心里也拎得清轻重。就拿乌齐氏送去阳城的那些粮草来,曹家军从不收取百姓的一粒米,那些粮草怕是会原封不动地被送回来。

    陈恪神情淡淡,并不接茬,乌库拉也不介意,只道是为了仁王准备了特殊的节目。

    四下里走上来十几位美丽的乌齐氏少女,穿着凉快,红色的民族特色衣裳,看起来清爽有干练,热情而奔放。

    陈恪自是不在意这些女子,但她们也不是冲着陈恪去的,而是手举火把,以简单短暂的舞蹈形式,在筵席的场地四周架起了更多更亮的篝火,照亮了一片硕大的场地。

    “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声响起,场地两边架起来十几架鼓,陈恪一眼认出那不是普通的鼓,而是战鼓。

    踏着鼓声,一列列体型健硕的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宴会场前走过,大漠的夜空很黑,可是月色很亮,有力的步伐踩进沙地里发出「噗噗」的声音。

    他们面无表情,庄严肃穆,目视前方,路过会场中前方时简单地变换了队形,喊着嘹亮的口号。

    一共四个方阵,每当走过一个方阵,筵席上的每一个乌齐氏都回以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陈恪只是静静地看着,全公公面沉如水,少见的严肃,左鸣的手已经压上了腰间的剑,等着出鞘。

    天问也静默着,直到四个方阵都走完,他才扭头看向身边同样静默的乌苏里。

    乌苏里神情淡淡的,看着「表演」喝光了面前的一壶酒。阿满一直没有话,抬眼看了看左鸣等人的位置,又低下头。

    仿佛千军万马过了境,留下空荡荡的沉寂。乌库拉却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清了清嗓子,看向陈恪:“不知王爷觉得如何?”

    “很不错的表演,演员们辛苦了。”陈恪依旧从容。

    乌库拉摸了摸他的胡子,“其实这些都是我们乌齐氏最强健的汉子。战事纷乱,谁人不渴望和平?多年前乌齐也是大漠里最凶猛的勇士,而今我们依旧会为了守护我们的家园流血拼命!”

    “那是两万乌齐的精锐,可供王爷调遣。”乌库拉如是。

    两万,多不多,但也不少。完全可以视为一支军队。左鸣有些沉不住气,“王爷……”

    陈恪一扬手制止他。

    战事向来都是政治里流血最多的一环。乌库拉几番话里有话,却又进退有度,他既然不挑明,陈恪便也不破。

    “乌齐氏勇气可嘉,令本宫佩服。”

    “多谢王爷夸赞。”乌库拉也表新得十分欣喜,衷心地感谢陈恪的夸赞后,并没有继续在战事这个话题上周旋,仿佛刚刚的都是稀疏平常的情景,自然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与陈恪大聊风土人情。

    陈恪也十分配合。他向来不喜欢参与政事,不代表他的没有城府和手段。相反地,「凶神」的表壳底下掩映的,是一个真实的皇家人。

    左鸣退回阴影中,全公公却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送到陈恪手边的吃食。

    在乌库拉展示了一番乌齐的威武雄壮后,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所有的交锋都藏在觥筹交错中。

    乌库拉要的其实很简单——他们已经经不起迁徙的折腾了,乌齐从大漠迁徙到中原,在疆外被番族瞧不起,在边疆又花了五十年的时间才得以与汉人融合,他们从一个硕大的族群,变成如今的模样。

    乌齐氏不能离开居延河城,但他们有粮草,还有精兵,他们可以向朝廷投诚,但对方不一定会接纳他们——这时候,便先威慑,再服软。

    乌库拉要这支精锐在他手里能得到利益最大化——不只是要守卫家园,还要谋求子孙的幸福。

    乌库拉向陈恪举杯致意,不论陈恪心里怎么想,他觉得今晚这威慑的效果好极了。

    陈恪亦举杯回敬,如果乌齐氏现在就能培养这样的精兵,以后保不准能有四万、六万、八万精兵。若不答应,是羊入虎口,若答应了,是引狼入室。

    两人的眼神都意味深长,直到筵席散去,酒杯中的你来我往才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