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闲客此闲行(十二)
那年轻男子偏了偏头,注视着千秋和云深离去的背影,呵呵一笑,手上一转将折扇开,扇骨却在他展开的那一霎那就噼里啪啦的散落了一地。
于是祝江便回了最开始的客栈,付了钱就迫不及待的歇下了。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千秋默默的躺在床上的里边儿,有些不安的又往里缩了缩,等着还在沐浴的云深。
他隐约察觉到云深似乎生气了,但又不上是生气,只是——这种情绪让他手足无措。
就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闯了祸,只看到大人的神色不对,心虚的等着大人来骂一顿一样。
是因为那个在蓬莱逆旅的年轻男子吗?
千秋开始冥想起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倒是云深沐浴完后先过来了,千秋赶紧闭眼装睡,只感觉云深的掀开了被褥,躺了下来,转了个身。
千秋心翼翼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云深的背部,月光沿着一侧的窗子流进来,映在了他的背上、发上,陡然间同床共枕的感觉便开始有些不真实起来,千秋缓缓将眼睛睁开,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心翼翼的伸出手。
好想触碰……
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抬眸一俯首,都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的每一次对他的不经意的触碰,刻意的偏袒他维护他,都会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雀跃和欣喜。
他就是他的不可抗力。
千秋咬着嘴唇,心翼翼的缩回了手,犹豫了许久,突然向云深挪了挪。
云深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有任何被扰乱的迹象。
千秋胆子大了些,蹑手蹑脚的又靠近了几分,放在被褥下的手轻轻地搭上了云深的腰,安心而雀跃的闭眼入睡。
月亮逐渐西沉,云深缓缓睁眼,轻轻的转身,看到千秋逆着月光安静而祥和的睡颜。
他垂眸无声的凝望着,而对面人柔软的手还搭在他的腰间。他准确的覆上他的手背,眸光中微微露出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将熟睡中的千秋拉近了些,环上他的腰。千秋的腰很细,没有赘肉,抚上去却也并不会瘦骨嶙峋,反而是光滑柔软。不得不,他生的就是一副好身段。
云深靠近了几分,两人面对面,相距极近,彼此的一呼一吸都能最直观的感觉到。
云深看着千秋长长的睫毛,情不自禁的回忆起了过往。
初见时,他还是的模样,如今十年如弹指一瞬,朝夕相处之间,他和他,如今也已是青年时候了。
他待他,从来都是以兄弟之情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兄弟之情却似乎被这朝夕相处的时光加上了点什么情愫。这种情愫让云深觉得既是陌生又是熟悉,朦朦胧胧的,辩也辩不清楚。
并且,只对千秋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半途中被云深抱着舒服了,千秋睡得更加安稳,以致等祝江和云深都吃完了早餐才悠悠转醒。
他眨了眨眼,看看坐在一旁等着他的云深的神色。云深神色一如往常,没了昨夜微微生气的情绪,千秋这才稍稍放了心,却又不敢确定云深有没有消气,只得一声不吭,垂着眼乖顺的穿衣服。
云深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在垂眸看他从云府带来的唯一一本书——《论语》。
千秋心中咯噔一声,完了完了肯定没消气。他悄悄歪了歪头,偷偷的拿眼睛的余光的观察着云深,一边心不在焉的整理衣襟。
猝不及防的,云深抬眸,正撞入千秋的眼睛里。
千秋飞快的将头转过去一本正经的整理衣襟。
云深掀唇一笑。
早饭什么的那当然就是云深和祝江等着千秋了,反正也到达了江夏郡,离密江县也只剩下一半多一点的路程,不差这一会儿。
不过,不差归不差,但是顶着一道灼灼视线吃饭的千秋可就不这么觉得了。
他慢慢的嚼了一口,咽下去,终于忍不住抬头道:“我,咱们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共进早餐?”
祝江翻个白眼:“少爷,你是在开玩笑吗?你面前的还没吃完呢!”
千秋顺势道:“那你怎么老看着啊?我可是觉得你真的饿了。”
“谁让你太慢了……”祝江收回视线坐好,“少爷,你昨夜是不是熬夜了,今天这么晚才起来,而且我跟公子让他去叫你,公子却让我不要去扰你。还有,你看看,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吃早饭。”
他话刚完,就有几个人匆匆走进来,高声喊道:“掌柜的,住店吃饭!”
千秋得意的朝祝江一扬眉。
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的祝江:“……”
“我们今天还是赶路吗?”吃完了饭的千秋一边问着,一边和祝江把行李套在马背上。
祝江摇摇头:“早上少爷你还没起的时候,公子就和我了,我们反正也到了江夏郡,再过去就是襄河和孟裹,那两个地方很贫瘠,所以我们可以先在江夏郡待上那么一会儿,购些必要的东西再走。”
“祝江,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拿没起没起事儿?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千秋假怒道,“诶我发现自从离开了临安之后,你就越来越不像样了是吧?天天跟我顶嘴。”是这么,千秋却也被自己逗笑。
祝江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自家少爷,没接话。
千秋假咳几声,正经道:“是吧云深?”
祝江:“呵……”
少爷啊,您就看着公子搭不搭理您吧啊!
千秋其实也是忐忑的。从他起来,到吃饭,到现在,除了最开始云深抬眸看了他一眼之外,与他根本没有任何的交流,也没看他一眼,就一直在看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论语》,他原本微微放下的心居然又给悬了起来。
孔夫子啊,帮帮忙啊?
云深未掀开帘子:“千秋言之有理。”
一脸灰败的祝江:“……”
喜笑颜开的千秋:“听见没听见没?”
话不多,几个人一路边问边走,方才将郡中心给摸了个大概。
祝江手里拿着某好心店家给的江夏郡的地图,立时所有的路都明了起来,不耽搁迅速驾马而去。
还未走多远,坐在车辕上的祝江便忽然看到有一大群瘦弱的农民扛着什么东西匆匆跑过去,看样子还很吃力。
他随意的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正要加速时却忽的听到马车内自家公子了句停车。
祝江急忙勒马。
云深掀开窗帘,沉静的看了会儿,方才将窗帘放下:“走吧……”
有了地图,郡中心真的实在是好走的多,很快就到了。所谓的郡中心,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郡中心,也不过就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区域罢了。
江夏郡下辖三个县,分界并不是很清晰,因此人们干脆称这一片土地为江夏,而不是本身的县名。
几个人先找了家客栈,待安置好了才出来。
原本是这样分工的:祝江和千秋一起去购置衣物等必要品,云深则自行去购置需要的物品。
然而就在临行的那一刻云深忽然伸手拉过千秋,将他拽至自己身后,施施然道:“千秋与我同行。”
惨遭嫌弃的祝江:“……”
千秋顿时欢欣鼓舞。
憋屈的祝江无可奈何:“那公子少爷,午时之前到客栈是吗?”
“嗯。”
千秋欣喜的跟着云深走,随着心情的愉悦,此时他看什么都是格外的顺眼。两只眼睛弯弯,喜悦都飞上了眼角,就差哼起调儿一跳一跳了。
云深翘起嘴角:“千秋如此开心?”
千秋幸福而满足的拼命点头。
“为何?”
千秋一时噎住:“因为、似乎、有一段时间未与你一同出来逛集市了。”
云深心下一动,眸色如水般沉静:“如此?有多长的时间?”
“很长,记不清了。”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珍惜,一天一时一刻,都很长。
云深略带笑意的探究的眼神轻轻的扫了过来。
江夏的集市虽比不上姑苏临安,但好歹商品齐全。千秋亦步亦趋的跟着,丝毫没有任何买东西的自觉。
不过他也不需要什么,除了过冬保暖的衣物之外,其他的倒还真么什么缺的。
云深主要购的还是文人的东西,不过他眼光极高,逛了一段时间手上也没什么东西,不知是不满意还是节省盘缠,或是兼而有之。
彼时,云深看笔墨时,千秋便等在一边,忽然听到旁边儿的商贩道:“我们家就这些东西了,您要不要?”
“这成色不太好啊……”
“怎么会不好?”那商贩道。
“实不相瞒,当今圣上的换旧制改新制,已经让我们的生意不好做咯,我看过不了多久啊,这集市都得关闭了,全部回去种田去。”
千秋竖起耳朵。
“您看啊,限制咱们商人的买卖,让咱回家种田,您总得有田地吧?”商贩自顾自声的着,“有田地的尚可,可没田地的就要去买,钱不够找县衙贷,这利息又这么高,哪里还得起。就算还得起,家里也都要一贫如洗了吧,就只能那岁末的余粮抵了,如此恶性循环……您买?好好好……”
千秋皱了皱眉。
那商贩倒也是个多嘴的:“有田地又如何,如果家里有儿子的,到了适龄都要去服役,想不服役,就得交更多的钱,更多的粮食。老百姓哪来这么多的粮食和钱哦——”
难怪刚才看到一群农民扛着东西跑来跑去的,想来就是去交粮食抵债的吧?
千秋心中泛起波澜,虽然云深三番两次的让他不要去管这些闲事,但这已经是他一个难以改变的习惯了。不过,千秋倒也学会了只在心中暗自论着这些事儿,并不明出来。
回过神来时,云深已经选中了一支淡雅的笔,此时正在商议价格。千秋乖乖的待在一旁看云深,眼睛里满是亮闪闪的光芒。
“啪……”
千秋一怔……
似是什么东西猛地张开,千秋转头,居然看到昨夜的年轻男子就在他的不远处!
他一下子有些不安起来,隐隐约约的觉得云深的情绪真的是由那人引来的。
他慌慌张张的正想挡住云深的视线,那男子却走了过来:“哟,可真是有缘。”
云深的眉在一瞬间蹙起,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男子,将千秋拉过来了点儿。
那男子手上的折扇已经换了一把,此时被他猛地合上,作揖道:“在下周恒,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