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A+A-

    马烁站在不足十平米的客厅里,客厅中间摆了一张折叠饭桌,桌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电火锅。

    焦闯坐在椅子上,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玩耍。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忙活着上菜,不大一会桌上摆满了肉和菜。男人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剑南春,心翼翼地擦掉灰尘。

    男孩玩得兴起,不断在客厅蹦跶,震得楼板直响。男人大声喝止他,男孩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动。

    “吓唬孩子干吗!”焦闯不满地喊道。

    “楼下邻居经常找来。”男人陪着笑脸道。

    “没事!儿子!蹦!使劲蹦!”焦闯道,“我看今天谁敢来。”

    听到焦闯这么,男孩又高兴地蹦起来。

    “行了行了,越越来劲。”男人为了不让孩子蹦,索性把他抱在怀里。

    这时女人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盆,盆里是拌好的调料。

    “谁家孩子不蹦!是不是儿子!”焦闯把男孩接到怀里,“甭理他们。咱该玩玩咱们的。”

    “孩子一蹦楼下就来找,楼下一来他就给人赔礼道歉。”女人笑着解释。

    “孩子能蹦几年?”焦闯瞪起眼睛,“有什么道歉的。耽误我儿子发育了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烁看到男人一脸讪笑,女人看着焦闯,目光中流露复杂的目光,既有对生活的不满和委屈,也有对焦闯的赞同和仰慕。

    “来,这位警官,咱们入座吧。”男人端起酒瓶开始倒酒。

    “他开车,给他整点可乐。”焦闯指使道,“来,儿子坐我边上。”

    焦闯坐在主位,女人坐他右边,马烁坐他左边,男人坐他对面。女人殷勤地给焦闯倒酒夹菜,焦闯毫不客气,大吃大喝的样子好像这是在他家。

    酒过三巡,焦闯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直接从饭桌上递给男人。男人立刻起身双手接过,马烁这才注意到男人的右手没有大拇指。

    焦闯了个酒嗝,指着男人对马烁道:“你知道他谁吗?他是十年前全北京最牛逼的贼,让我给抓了。”

    马烁愕然地看向男人,他尴尬地朝自己笑了笑。马烁又看向焦闯,他不理解焦闯怎么能当着一个孩子面他的父亲是贼。可焦闯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他依旧红光满面哈哈大笑。

    “妈的,逮他可是费了老劲了。要换别人,再过十年也没戏。”焦闯到这还冲男人扬了扬下巴,“是不是!”

    “您老确实厉害。但我违法犯罪,早晚落入法网。”男人谦卑地道。

    “这就对了!”焦闯拿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下,“咱俩喝一个。”

    焦闯和女人喝酒的时候,男人轻轻开纸袋,拿出三把锁芯。

    “你看看这三把锁有什么蹊跷。”焦闯淡淡地道。

    男人像是奉了圣旨一样,立刻端着三把锁芯起身走进旁边的房间。焦闯又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杯。

    “怎么样最近?”焦闯直勾勾地盯着女人。

    “还那样。”女人坐直了身体,脸上似笑非笑,目光飘向别处。

    焦闯点了支烟,静静地看着女人,过了好久才声道:“一会找你。”

    “嗯。”女人点了点头。

    马烁看向坐在焦闯身边的孩子,他正在专注地吃着牛丸,并没有注意到大人之间的谈话。可即便如此,马烁也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男人端着三把锁芯回来了,脸上带着狐疑的神色。

    “您这锁怎么了?”男人心翼翼地问道。

    “这不是问你吗?”焦闯笑着拿起筷子,眼睛盯着沸腾的火锅。

    “这三把锁都很正常啊。”

    焦闯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问道:“没有撬过的痕迹吗?”

    “没有。”男人立刻摇摇头,“全看过了,没撬过,都是钥匙开的。”

    “你怎么能看出是钥匙开的?”马烁第一次开口。

    男人一愣,然后讪笑道:“报告警官,锁眼里头有好多棱齿,用钥匙开的时候,不会碰到这些棱齿的根部。但是用工具开的时候多少会碰到。”

    “你看我的对吧,他当年可是最牛的!”焦闯哈哈大笑。

    “你能确定吗?”马烁又问道。

    “百分百确定。”男人笑了一下,“就连我都不可能一下都不碰到。只要用了家伙一定能看出来。”

    “对了,这叫什么锁?B型锁还是C型锁?”焦闯问道。

    “对,也有叫C型的,实际原理都一样。”男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钥匙好配吗?”焦闯挑了挑眉毛。

    “能配这种钥匙的,反正不多。”男人摩挲着手里的锁芯道,“要不也不能叫C型锁了。”

    “行嘞。”焦闯忽然站起身,“吃饱了,撤了。”

    男孩缠着焦闯,被男人一把拉到身后。马烁第一个走出户门,听到焦闯对男人低声道:“这两天我找你。”

    “是是。”男人忙不迭点头。

    焦闯往身后一看,女人立刻点了下头,拿起外衣道:“我送他们。”

    女人送马烁和焦闯来到楼下,焦闯让马烁到车里等他,然后带女人钻进旁边黑漆漆的胡同里。

    马烁在车里坐了十分钟,焦闯和女人终于从胡同里出来。两人急匆匆地各走各路,焦闯一边接电话一边钻进车里。

    焦闯哼哼哈哈地挂断电话,对马烁道:“走,去新世界接你嫂子。真他妈麻烦。”

    二十分钟后,马烁把车开到崇文门新世界。焦闯的妻子侯琳正站在路边,身边放着食用油、卫生纸等一大堆日用品。

    焦闯一脸烦躁推门下车,对着侯琳喊道:“你买这些破玩意干嘛!网上买直接送到家多好!”

    “你们发的卡,不用也浪费。”侯琳声道,往后备箱拎东西。

    马烁也下车帮忙,侯琳下意识用手遮脸,轻声和马烁招呼。她虽然长得很漂亮,但衣着非常朴素,也没化妆,神态举止更是流露出一股不自信,可见长期生活在焦闯影子下。

    焦闯一边搬东西一边抱怨:“你买点别的不行吗!买件衣服也行啊!”

    “看了,没合适的。”侯琳道,“再今天超市折,这一大桶胡姬花才七十块钱。”

    侯琳越焦闯就越烦躁,他把侯琳推进后排座,然后闷头把剩下的东西堆进后备箱里。

    焦闯回到车里,转身对侯琳正式介绍:“这是我们组新调来的,马。在我们队年轻人里是数一数二的。这是我媳妇。”

    “嫂子好。”马烁点头道。

    “辛苦你了!马。下周找时间上家里吃饭。”侯琳殷勤地道。

    刑警圈里有个老派的传统,身为前辈的妻子要主动邀请后辈吃饭,一是体现作为嫂子的热情和关怀;二是拉近感情,万一以后执行任务时遇上什么危险能关照前辈。现在讲这种传统的人越来越少了,侯琳能这么至少证明她很在意焦闯的安危。

    “哎呀,现在不兴那套了。”焦闯立刻道。

    “下周三吧,我休班,正好能在家准备准备。”侯琳执意道。

    焦闯又不耐烦起来,道:“准备啥,去外面吃还方便。”

    “马,那就定了。下周三晚上来家里,嫂子给你做卤面。”侯琳对马烁道。

    马烁应付了两句,车里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一个被侯琳称为琪琪妈的女人来电话,商量给孩子报名奥数班的事情。

    “王老师给我电话了,琪琪和你家君君都挺有潜力的,如果能报名的话最好报上。只要能拿上名次,将来进重点初中就稳了。”琪琪妈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侯琳温柔地道,“可是奥数班在海淀呢,这每天来回接送不是事啊。大人还好,孩子受得了吗?”

    “嗨!谁家不这样啊?”琪琪妈立刻道,“要么怎么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呢。反正就这几年,咬咬牙就过去了。要是你家君君也去,咱们两家就轮流接送孩子,也好有个照应。”

    “行,我和老焦商量商量。”侯琳看了一眼焦闯,“他还没下班呢。”

    “那我等你电话。王老师今晚就要回信,你抓紧吧。”

    侯琳挂断电话,转头看向车窗外,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好久,焦闯清了清嗓子,道:“该去还得去啊。”

    “可是王老师侄子的事……”

    焦闯叹了口气。王老师侄子叫王东,是东部队的协警。他能会道,和刘斌等人关系很好。他偶然得知焦闯的儿子在王老师的学校上学,再一听,竟然就是王老师班里的学生。于是没过多久,焦闯的儿子就成了进步生。

    焦闯对刘斌的多嘴十分不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和王老师搞好关系。不久前东部队协警队空出个副队长,王老师便拐弯抹角让焦闯帮忙运作。焦闯本来不怎么看好王东,但碍于情面又不好直。

    这次王老师推荐焦闯的儿子上奥数班,就是想告诉焦闯,你要抓紧了。更深的意思是:你攥着我侄子的前途,我攥着你儿子的前途,咱们谁也别大意。

    就算焦闯有心帮忙,他也没这个能力。这种事从来都是队长安排,连分管协警队的副队长都只有建议权。他要想运作这个事就得通武桐的关系,或者当上副队长。可是现在无论哪条路他都看不到希望,就算有希望,他也不愿意为了王东这个油滑的家伙浪费这么宝贵的资源。

    “昨天家长会,她和你这个事了吗?”焦闯问道。

    “没。”

    “嗯,没那么快。”焦闯降下车窗,烦躁地点了支烟。

    “别拖了。王老师要给君君他们班送升初呢。”侯琳低声道,“再拖也拖不过三年吧。要不我直接和王老师不去算了。”

    “不行!”焦闯忽然吼了起来,“我这不是想办法呢吗!”

    侯琳看了马烁一眼,似乎在为他们夫妻间的争吵向马烁道歉,接着缩回到角落里,转头看向车窗外。车里又恢复了安静,就这样一直到焦闯家。

    焦闯住在一栋九十年代盖的高层塔楼里,在中心城区,这样的居民楼正处于最尴尬的时期:住着不舒服,又轮不到拆迁。焦闯从家里推出一辆平板车,把东西拉上去,然后又返回来。

    “你今晚有事没事?”焦闯问道。

    “没事。”

    “没事现在就出发吧。”焦闯道。

    马烁愣了一下,问道:“去哪?”

    “去脑瘫儿家。”焦闯把烟头踩灭,“找他爸聊聊。”

    焦闯得轻描淡写,但脑瘫儿家远在山西大同,开车要五个多时。

    “明天早上出发的话,到地方也下午了。”焦闯道,“又耽误一天。”

    马烁看着这个藏在灯影里的男人,他虽然不知道他们刚才为什么吵架,但能理解他们遇到了麻烦。能让一对中年夫妻摆到桌上讨论的麻烦,肯定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简单麻烦。焦闯无能为力,所以他想逃避。

    男人逃避生活困境的方法通常都是工作,他们甚至幻想只要我成功了、有钱了就能立刻化解所有麻烦,万事顺遂皆大欢喜。这一点马烁也深有体会,因为他的爸爸是这样,他曾经的搭档是这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余诗诗坐在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前,专注地敲笔记本电脑。她从下午开始坐在这里,不吃不喝,到现在已经四个时了。她唯一一次离开梳妆台是在两个时前,开锁师傅上门修锁。

    师傅指着拆下来的安全锁和她这是被人为改造过,所以她每次上锁的时候能扳过去,也能听到喀哒一声,但是锁舌弹不出来。师傅建议她再换一套C级防盗门锁。她想起马烁也是这样建议她的,于是换了一套新锁。开锁师傅走后,她又回到梳妆台前拼命工作。

    今天上午十点,她在凯宾斯基的豪华客房里醒来。微信里的工作群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昨晚她公司另外一个销售团队抢走了他们团队谈妥的客户,而且老板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这意味着他们所有人第一季度奖金都泡汤了,更意味着她无法支付下季度房租和因为治疗抑郁症透支的信用卡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了一个时。然后她翻身坐起,电话给酒店前台问房间一天多少钱。前台告诉她1800元,徐先生付了十天。她问能不能把房退掉,现金退给她。前台回答可以,她立刻收拾好,拿钱走人。

    她用昨晚徐炳辉给的两万块钱还了信用卡;再用酒店退给她的现金去中介公司交了房租,还剩下两千多。她不是不想换个房子,可是换房不像徐炳辉的那么轻松,她在中介押了一个月的房租,如果现在退租这笔钱就要不回来了。而且她一年前租这个房子时租金还很低,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个价格了。

    所以她只能换把锁继续住在这里,她没有矫情的本钱。

    经理是个比她三岁的刻薄男人,他曾经暗示她和自己上床,就能在团队里活得舒服一点。但她没有同意,她讨厌这个长着一副穷酸相还龅牙的男人。结果就是她成了经理的情绪垃圾桶,只要有事情出了偏差,不管谁的错,经理都会把黑锅扣在她身上。

    这次被抢走大单,经理是因为她PPT做的不好,甩过来十几个文件,让她周一之前全部改好。她也想一走了之,但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没有过硬的背景或技能,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周围忽然漆黑一片,她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保存文件,很快那台老款笔记本就关机了。她在黑暗中呆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拿起手机,开手机的手电筒模式,房间里才有了一点光亮。

    她着手电走到门口,开墙头的闸盒,所有电闸都是合上的。她想起前几天刚交了电费,不应该是欠费停电,那就是走廊里的总闸掉了吧。

    她穿好鞋准备到走廊看看,刚把手搭在安全锁上,心里忽然了个冷颤,立刻停下开门的动作。她想起新闻里经常出现歹徒拉断电闸引诱户主开门,然后入室抢劫的案件,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她悄悄开猫眼,把眼睛对上去。外面没有人。她正要松口气,忽然看到了一个反常的细节:斜对面楼梯间的两扇消防门竟然反搭着。

    消防门因为闭门器出了故障,只要两扇门反搭,一刮风就会哐哐响。为了这事隔壁住户和物业吵了好几次架,而且只要发现有人去楼梯间抽烟反搭门就在走廊里骂街,所以这一层的住户都很自觉地正确关门。

    她感觉自己的腿在发软,身体麻痹地倚在户门上,慢慢向下滑去,她能感觉手在惯性推动下慢慢转动把手,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就像一场现实中的梦魇。

    就在这时,手机猛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