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靳巍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马烁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窦勇被杀案已经确定是双人团伙作案,所以靳巍的不在场证明也只能如字面意思一样证明他没有在现场,仅此而已。杀人的可能是他同伙。
于是马烁拿出真正的杀手锏,看靳巍如何应对。
“今年2月11日到2月12日期间,你的行程是什么?”
靳巍又翻看了一会手机,然后道:“那一周我在休年假。”
“2月11日是正月初十,刚过完春节你就休年假吗?”马烁立刻追问道。
“对。”靳巍点头道。
“一下你的行程。”马烁盯着靳巍道。
“那一周我一直在家休息。”靳巍道,“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公司,员工来自全国各地,通常正月十五以后才会回到正轨。我虽然是本地人,但是只有我自己去上班也没有意义,所以老板就强制给我们本地人休了年假。”
“强制休假?”马烁问道。
“是的。”靳巍笑道,“我一天带薪年假的工资是1500,没有哪个老板愿意真正支付这个成本。”
“这一周你在做什么?”马烁问道。
“在家。”靳巍看向武桐,“看看书,健健身,做做饭,一周过去很快的。”
“整整一星期都在家,没出去过吗?”马烁问道。
靳巍想了想,然后谨慎地道:“应该是的。”
“谁能证明你呆在家里?”马烁问道。
靳巍想了想道:“我会从网上购买食物和日用品,应该有消费记录。”
“有快递员或者外卖员能证实你在家吗?”马烁又问道。
“我会让他们把东西放在门口,等他们走了我再拿。”靳巍看向武桐解释道,“现在流行无接触配送,但我和他们通过电话。”
马烁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有没有下过楼,倒垃圾之类的。电梯摄像头或者区监控能拍到你的?”
靳巍摇了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你的那两天我有没有下楼了。但我的生活垃圾非常少,基本三四天倒一次就可以了。”
“三四天倒一次?”马烁问道。
“对,我崇尚环保。”靳巍认真地道。
“可是你刚才你会在家做饭。做饭没有厨余垃圾吗?”马烁问道。
“几乎没有。”靳巍笑着道,“我在留学时改变了饮食习惯,现在以牛排和意大利面为主。我可以连续一个月吃牛排。当然这只是我居家时的状态,工作日我会在外面解决温饱,所以也不会真的连吃一个月牛排。”
“你单身吧?”武桐问道。
“是的,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单身主义者。”靳巍道,“我选择了一种不太主流的人生观,并基于这种人生观选择了我的生活方式。”
他转向马烁,接着道:“但我的人生观也不会影响别人。”
“能聊聊你的人生观吗?”马烁问道,这是他从警十年来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想听听靳巍还会怎么扯蛋。
“嗯。”靳巍想了想道,“简单,人生就是一场炼狱。命运教我们用几年甚至几十年爱上一个人,又在一瞬间夺走她。命运教我们用几十年建立希望和信念,又在一瞬间摧毁它。命运让我们得到,又让我们失去,我们的一生都在重复这个过程。这不是炼狱吗?”
“所以呢?”马烁问道。
“我不能选择我的母亲,如果这是我来到世间的入场券,那么作为代价,我必须承受失去她的痛苦。”靳巍平静地道,“我们去爱一个人,这份感情就长在我们的心里。有一天她死了,感情被扯断,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许一场车祸、一起意外、一个拿着刀子的疯子甚至更加荒诞的理由,都可以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哪怕她躲开了所有的灾祸,终有一天,一个细胞的分裂错误也会随随便便杀死她。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生死离别会让我们哭?是为了对方的死而哭?还是为了自己的疼而哭?很多事我想不明白,也无力改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痛苦,哪怕孤独。”
靳巍完这番话,三人陷入沉默。
马烁咳嗽了一声破沉默,他拿出手机,找出窦勇的照片,把手机放到靳巍面前。
“你见过这个人吗?”
“见过。”靳巍立刻道,然后又补充道,“其实你们来之前,康养中心的徐总已经给我过电话了,我也认真回忆了他们父子来参加活动时的情景。”
“那你。”马烁点了点头。对于徐炳辉向靳巍透露办案信息,他早有心理准备,因为这就是人之常情。就像他去找徐炳辉帮忙,徐炳辉没有要求查看任何执法文书就痛快协助,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人的儿子是唐氏。他以为脑瘫康复活动也可以接收他儿子,但实际不行。而且他儿子的病没法治好,只能是永远的拖累。”靳巍道,“当然,这些我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了。”
“他知道后有什么表现?”马烁问道。
“很绝望,虽然他的儿子是呆傻的,但是养了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所以他要做出选择,要么带着这个累赘继续生活下去,要么遗弃。你们可能不知道,在临终关怀中心,每天都会上演这样的抉择。而绝大多数人的处境更惨,他们要么和累赘一起死,要么遗弃累赘自己活下去。”
“所以你在暗示我们他杀了自己的呆傻儿子,是吗?”马烁问道。
“我知道他儿子死了。”靳巍看着马烁道,“因为我们除了接收脑瘫儿之外还有一些善款可以分配。当我通知他可以领取五千块钱补助金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儿子去世了。”
“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吗?”马烁问道。
“不知道。我没问。”靳巍停顿了片刻,然后道,“我能猜到这里或许有内情,但我选择假装不知道。我不想去举报一个养育了呆傻儿子十几年的父亲,就算他杀了儿子,我也能理解。从法律上,他的确杀人了。但是他的儿子真的是个完全意义上的人吗?我不这么认为,他儿子是个生命,但不是真正的人。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的确有个悲惨的灵魂困在那具畸形的躯体里承受煎熬,想着早日解脱吧。”
马烁清了清喉咙,将谈话拉回到之前的话题:“也就是,从2月9号到2月15号,整整一周,你都呆在家里,但是没有任何人或者监控能证明。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整整一周,你没和任何人交流,发微信或者视频语音,甚至电话。”
“没有。”
“你也没去做志愿者。”马烁又问道。
“是的。”靳巍想了想又补充道,“本来我是想去的,但是刚过完春节的那些日子相对轻松些。他们也希望我能休息一下。”
“你最近有出国算吗?”
“没有。”
“暂时不要有任何出行计划,我们随时会找你。”马烁着从包里掏出便携式指纹采集器,让靳巍录入指纹。
“对了,你们公司是研究无人机的吧。”马烁看似随意地问道。
“是啊,无人机和机器人。”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无人机大多在户外飞,因为水泥会屏蔽信号,所以在建筑密集的区域容易失去控制。那么,无人机从户外飞进室内是不是也会因为丢失信号而失去控制。”
“那要看飞进室内多久,如果在窗边的话倒还好。”
“假设从窗户飞进来,一直飞到房间的最里边呢,会不会丢失信号?”马烁继续追问道,“如果丢失信号,会有什么后果?”
“那肯定会失控。”靳巍点点头,“这种情况为了保障安全,无人机通常会启动缓降功能,平稳落地。”
“一定有解决方案吧。”马烁看着靳巍道。
“有。”靳巍淡定地回答道,“比如室内有网络的话,就可以在进入房间前连接上,通过互联网对无人机进行操控。”
他看着马烁直直地盯着自己,于是对武桐道:“我是不是错什么了。”
武桐微笑着道:“你看起来很健谈,不像你的那么孤僻。”
“我的确很孤僻。”靳巍看着武桐,“孤僻不意味着不健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和你们谈话,也许我们有什么共同点,只是还没发现罢了。”
“你住在至美家园?”马烁问道。
“对,我在那里租的房子。”靳巍回答道。
“你没有房产、汽车、股票。”马烁道,“你的年收入有70万,这些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我母亲治病花了一笔钱,我要偿还这些债务。”靳巍回答道,“而且我的收入也不是一直那么高。我三年前回国,第一年收入35万,第二年50万,去年才因为股权收入到了70万。我还了大约50万的债务,三年日常开销大约要50万,还捐了一些钱给慈善基金。”
“你捐了55万给彩虹基金。”马烁道。
“如果没有康养中心,我母亲最后那段日子会非常痛苦。所以我想捐一些钱表达我的谢意。”靳巍道。
“就算是表达谢意,这也太大手笔了。”马烁道。
“我赞同他们的理念,我希望他们能发展。”靳巍回答道,“我会尽可能支持这些慈善机构。”
“是为了纪念你的母亲吗?”马烁问道。
靳巍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火光。马烁意识到,这也许是靳巍唯一的弱点。
马烁招了招手,意大利老板走了过来。
“我来买单吧。”靳巍伸手要接账单。
“不不。”马烁按住靳巍的手,“我们在执行公务,怎么能接受当事人的招待呢。还是我来买单吧。”
马烁用当事人代替嫌疑人,但靳巍好像听明白了,手臂微微一颤。
马烁支付了账单,三人在门口告辞。
“替我祝你妹妹生日快乐。”靳巍忽然道。
“噢?”马烁微笑着问道,“这也是徐总告诉你的?”
靳巍摇头道:“不,因为我忽然想起来,以前我见过你。只不过那时候我穿着志愿者的制服,戴着口罩,你可能不认识我。”
马烁看着靳巍,缓缓道:“我刚才就觉得你眼熟,但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是在马优悠复健的时候?”
“不。”马烁摇了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是在一次家属互助会,你戴着棒球帽坐在角落里。然后轮到一个女人发言,她不知道怎么了,着着就哭着跑出去了。然后你也跟着出去了。对吧。”
“是吗?”靳巍不置可否,“情绪激动的家属经常会有,为了防止他们有过激行为,我们通常都会跟着去看看。”
至美家园是一个商住社区。商住社区通常有漂亮的外观,但仅此而已。因为容积率奇高,人口流动大,物业管理不利,很多商住区都沦为城市黑洞。至美家园就是典型的案例。
这是个回字形社区,三层以下是底商,三层以上是酒店式公寓。靳巍租住的单元每层有十四户之多,很多户门上贴着某某公司的招牌。一条幽长昏暗散发着臭气的大走廊连接整栋楼的四个单元、八个出入口、八部消防楼梯和十六部电梯。
马烁和武桐站在一个出入口外观察,十分钟内进出了十几个人,其中外卖员占了一半。
“想躲开摄像头出入太简单了,随便买一身外卖员的衣服,再戴个头盔就搞定了。”马烁摇着头道,“我看他选择住在这里就是故意的。”
“那就明他早有防备。”
两人来到物业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看年纪已经超过五十岁了。马烁表明自己的刑警身份,提出要查看监控录像。男人也不知道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故意装糊涂,操着一口方言和马烁纠缠不清。
最后马烁拿过一张纸,写上“叫你领导来”五个字,男人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转身出去了。
两人在物业办公室等了十分钟,男人还没有回来。武桐终于按耐不住,电话给当地派出所。又过了二十分钟,两个民警带着一个穿西服、自称刘经理的男人走进办公室。
“实在抱歉,两位领导。”刘经理满脸堆笑地道,“老头啥也不懂,两位领导别跟他一般见识。”
马烁正要反驳,只听武桐冷冰冰地道:“你知道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的?”
“知道啊,这是我们物业办公室。”刘经理点头哈腰地道。
“这还是消防控制室。”武桐指着身后的FAS系统柜道,“消防控制室必须24时由两名合资格人员值班。他是合资格人员吗?”
刘经理见他来真的,立刻谄媚地道:“是是是,我们工作不到位。让两位领导见笑了。”
“谁跟你笑!”武桐厉声道,“你让一个普通话都听不懂的人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值班,他还走就走,一走就是半时。这半时里出现火灾怎么办?这可是高密度住宅区,你们就这么玩忽职守?”
“您批评得对,我们立刻整改。”
“你不用和我。”武桐道,“我已经通知消防支队了。”
正着话,两个身穿武警制服的年轻人进来,其中一个向武桐敬了个礼。
“武队长好,我们队长,感谢您替我们发现了辖区里的重大隐患,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队长以后会当面感谢您。”
马烁看着那个刘经理,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一脸死灰色。
武警转身对刘经理道:“请出示你们的FAS操作证。”
“我们……”刘经理结结巴巴地道,“我个电话。”
“不用了。”武警开文件夹,“明天上午九点,请你单位消防负责人到支队领取处罚通知和停业整顿通知。过时不到,我们将按照相关法规对你单位进行进一步处理。”
“那……消防负责人是谁啊?”
“一把手。你们公司的一把手。”完武警把通知单放到桌面上,“现在马上找两个合资格人员过来值班。”
十分钟后,区物业总经理亲自带着一班人过来接管物业办公室。总经理恭恭敬敬地把监控视频拷贝递给马烁,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积极配合,别再惹出新的事端。
马烁和武桐回到车上,武桐电话回队部,让他们安排三个实习警员看至美家园的监控录像。挂断电话后,武桐仰着头,枕着靠枕,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马烁知道武桐为什么情绪低落,就算三个实习警员把所有视频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也有很大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案子查到现在,已经到了最困难的阶段。越来越多的调查无功而返,但是哪条线索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很可能错失关键信息,和破案失之交臂。
破不了的案子就像债一样,吸附在你的脊椎上,永远甩不掉。不仅如此,它还以你为食,要么吸食你的精神,要么啃噬你的良心,总得占一样。
马烁把手机连到车载娱乐系统,开刚才和靳巍的对话录音。
两人坐在车里,安静地听完录音。
马烁忽然道:“他好像有个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