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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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桐惊讶地发现,余诗诗远比她想象的坚强。不,不是坚强,是麻木。这个逆来顺受半辈子的女人早就习惯面对各种厄运,眼前这一幕可远远比不上她听到丈夫手术成功的那个瞬间。

    况且,就算她招认,她能招认什么呢?她丈夫死于心脏病发作,而且尸体也早已火化,就连死亡现场都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家。只要她不自己明知道丈夫有心脏病,还故意惊吓他导致心脏病发作死亡,这个案子就翻不了。

    下午五点,焦闯两手空空回来了。武桐把马烁、焦闯连同三个实习警员叫到会议室开案情分析会。

    首先发言的是焦闯,他照本宣科地道:“我去余诗诗租住的区,看了3月14日晚上的监控记录,没有发现可疑人。也不能这么,其实是因为那个区进出人员非常复杂,不好排查。我在那栋楼里转了几圈,只要有心,绝对能避开摄像头到余诗诗家。”

    到这里,焦闯停了下来,看着武桐。

    “你继续。”

    焦闯停顿了片刻道:“我建议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他以为武桐一定会反驳自己,没想到武桐点了点头,宣布撤销这个工作项。

    “马烁,你有什么想法?”武桐问道。

    马烁沉吟了片刻,道:“余诗诗丈夫死于心脏病,从结果来这个案子很难翻了。但假设余诗诗和靳巍合谋吓死了她丈夫,余诗诗的动机很好理解,那靳巍的动机呢?我觉得他是出于同情。”

    武桐点了点头,示意马烁继续下去。

    “因为同情,靳巍杀了窦勇儿子,杀了余诗诗的丈夫。”马烁道,“那么他也有可能因为同情杀了其他人。”

    “可是他杀了张宏的父亲张全友呢?也是因为同情吗?”焦闯问道。

    “那是意外。张宏发现了窦勇儿子死亡的疑点,要挟窦勇帮他杀父,否则就告发他。窦勇没办法只好找到靳巍,求他帮忙。为了避免暴露,靳巍答应帮张宏杀了张全友。”马烁回答道。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杀张宏和窦勇呢?如果杀张宏是因为张宏曾经要挟过他。那么窦勇又干什么了?他也要挟过靳巍吗?”焦闯又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窦勇,而且用那么极端的方式。”马烁道,“也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

    “张宏呢?张宏死那天他可是在三亚呢。”焦闯继续发问。

    “他还有个同伴,和他一起去山西招工的。”马烁提醒道。

    “好了!你的结论。”武桐问道,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讨论。

    “找到下一个受害者。”马烁道,“如果靳巍真的是一个连环凶手的话。”

    “具体点。”武桐道。

    马烁走到白板前,写下“同情”、“病人”、“折磨”、“解脱”。

    “他因为同情而杀人,他同情那些长期受病痛折磨、也给家人带来巨大负担的病人,他把他们杀掉,解脱他们,也解脱他们的家人。窦勇的儿子和余诗诗的丈夫都符合这个模式。”

    武桐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去找靳巍的时候,他就已经向我们宣示他的行动纲领了。只不过把纲领扣到了窦勇身上。”马烁敲着白板,“他知道我们怀疑他,但他不怕,因为他觉得我们找不到证据,就算怀疑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在挑衅我们。”

    “那你有办法了吗?”焦闯指着白板问道,“你就拿这个去抓靳巍,然后跟他,我们找到了你的作案动机,你最好赶紧认罪。Are you kidding me?我们手里可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马烁想了一下才意识到焦闯了句英语,他不想再看瘫在椅子上满脸不屑的焦闯,转头对武桐道:“靳巍本来是康养中心的志愿者,后来去了临终关怀中心。同样是志愿者,在哪帮忙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去临终关怀中心?”

    “那边有更多目标。”武桐道。

    “对。”马烁点头道,“所以,我的想法是去临终关怀中心调查,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去世的人里肯定有靳巍杀的。”

    “那得查到猴年马月?”焦闯插嘴道,“你知道养老院一天死多少人?”

    “只要查到一个就够了。倒查,从最近的死者开始。”武桐道,“明天就启动。散会。”

    几个人起身往外走去,武桐在后面道:“焦闯,你留一下。”

    马烁走出队部,看着夕阳余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本能地想找个地方发掉时间,直到夜深人静再偷偷回家,第二天天亮之前再溜出来。

    去洗澡是个好主意。他昨天晚上把余诗诗带回来以后,就在休息室里对付了一宿,到现在后背还有些发酸,去泡个澡很能解乏。

    他走到浴池门口,看到收旧家具的老头坐在平板车上和浴池老板聊天,忽然想起来马优悠要回家住,让他把旧家具卖掉,再重新收拾下房子。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是根本没有实际行动。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逃避,就像他不敢回家一样。

    “大爷,留个电话,我想把家具都处理了。”

    “行啊。那你回去先收拾收拾,倒空了我再上门。”老头道,“留神把细软都翻出来,别跟着家具一块卖了。”

    马烁点点头,转身朝着地铁站走去。

    他换了两条地铁线,跟着晚高峰的人流涌出了西红门站。远处宜家商场的巨幅广告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马烁跟着人流走进购物中心,迎面而来的正是宜家那个民主设计的广告。他想起和武桐认识的第一天就来逛宜家,武桐还给他解释民主设计的含义。然后他们一起逛宜家,吃快餐。武桐点了一份鸡腿饭,然后毫不扭捏地把一根大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他又想起武桐昨天晚上一反常态和余诗诗喝酒。人在脆弱的时候才喝酒,武桐这样坚强的职业女性,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变得脆弱?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包裹再严密的心也会露出柔软的部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因为关心她才会紧张,仅此而已。想到这里,马烁松了口气,一口咬住鸡腿。

    吃完饭,马烁独自去逛展厅,他不知道该看什么,只好看别人。他看到一对情侣,男人拿着皮尺,女人拿着记事本,两人一边丈量尺寸一边商量哪几样家具可以堆满一面墙。

    这才是逛家具商场该有的样子,马烁羡慕地看着他们,再想想自己连家里尺寸都没量就来逛商场,就这样逛一百年也是白逛。

    你必须要做出改变了,就从现在开始,今天必须买个东西回去。马烁一边对自己一边左顾右盼,最终买了个专门切水果的橡木垫板。

    他拎着垫板走进家门,深吸了口气,按下开关,灯亮了。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家的模样,他想起了父母和过去的生活。

    这一刻,他泪流满面。

    马烁睁开眼睛,天亮了。

    他摸了摸脸,眼泪早就干透了,好像压根就没有哭过一样。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哭了,哭不会让他脆弱,逃避才会。一夜之间,他的身体里好像慢慢生出了一种力量,他觉得那就是勇气。

    他一路跑到队部,早餐摊的老板惊讶地问他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他向老板微微一笑,老板的表情更诧异了。

    焦闯拉着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今天他没玩手机。看到马烁进来,他把报纸叠好,面无表情地把马烁拽到停车场。

    “武桐是怎么知道我没回来的?”焦闯冷冷地问道。

    明明是焦闯开差,现在他却理直气壮地质问自己,好像自己是出卖同伴的叛徒一样。马烁深呼吸了一口气来舒缓情绪,然后尽量平静地告诉焦闯,武桐是如何从他回来的用时判断他是坐高铁回来的,进而猜到焦闯没有回来。

    焦闯听完后也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回去之后要和她报告?你不是家里有事吗?”焦闯盯着马烁问道。

    “因为她问我。”马烁毫不客气地道。

    焦闯没想到马烁会直接回怼他,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驳。

    “你不应该想我有没有你的报告。”马烁继续道,“你应该想武队为什么会盯上你?”

    “为什么?”焦闯问道。

    “这是你该想的问题,不是我。”甩下这句话,马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轰——”车子咆哮了一声,然后发出哮喘一般的声音,同时抖动起来。焦闯翻了个白眼,用力拽开副驾的车门。

    在前往临终关怀中心的路上,焦闯一直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道:“我哪里有问题了?不就是晚回来一天吗?这在以前也不叫事啊!再我还是搭着休息日出差呢,这个她怎么不提?如果我周一去,今天都回不来呢。”

    马烁看了一眼焦闯,平静地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问题,为什么不和她个招呼?”

    “这他妈是两回事!”

    “这是一回事。”马烁道,“其实你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就是不敢承认。而且你一被人中错误就恼羞成怒,这毛病是你老婆惯出来的吗?”

    “你什么!”焦闯喊了起来。

    “人一旦发脾气就会变成笨蛋。”马烁道,“昨天开会,你除了第一个问题水平在线,之后越来越糟糕。你是忘了讨论案情的原则吗?不问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可是你后面所有问题都是毫无建设性的,那不是在讨论,是在质问。”

    到这里,马烁看了一眼焦闯,然后继续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三个实习警员,他们都惊呆了。他们根本想不到,堂堂十几年的老刑警竟然会问出这么低级的问题,这些问题连他们都不会问。因为你考虑的不是办案,而是怎么在武队面前挽回颜面。你的方法就是压制我,所以我的每个字你都要反对。可是我的对,你的反对就成了强词夺理。如果你是领导,有人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胡八道,你会不生气吗?”

    焦闯一副要发火的样子,但直到马烁完这番话,他也没有开口。

    “你心平气和地想想,昨天的你是不是很蠢?”马烁看了一眼焦闯,“你再想想,你塑料英语的时候是不是更蠢?”

    “你他妈是想教训我吗?”焦闯气得发抖。

    马烁微摇了摇头,然后道:“我就是好奇,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指出过你的问题吗?可能我也不应该多嘴。”

    接着他做了个封嘴的手势。

    临终关怀中心比康养中心寒酸太多了。如果不是门口的牌子,马烁以为到了一个破败的工厂家属区。这里有四栋三层红砖楼,年代都已经很久远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尽管在阳光明媚的上午,这里依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一号楼下停着几辆轿车,侧边山墙下停着三辆黑色金杯车,每辆车的车头都绑着黑色花团。

    马烁把车停在一辆大众轿车旁边,和焦闯走进一号楼。

    一层有有个三十平米大的门厅,地上铺着上世纪风格的地砖,门厅正对着楼梯,左边有个简陋的圆弧形前台。

    前台后面坐着一个矮个中年男人,摇头晃脑,一脸不耐烦。

    马烁向他出示证件,然后问道:“我们要这两个月的死亡名单。”

    男人瞟了他一眼,呛声道:“死的多了,我们这儿天天死人。”

    “去世前瘫痪的。”马烁又道。

    “那可巧了,死之前都瘫痪了。”男人道。

    “长期瘫痪的。”

    “时候都不短。”男人翻了个白眼。

    “嘭!”焦闯猛锤了一下桌面,然后绕到前台后面,把男人拎起来。

    “你会不会好好话!”焦闯的吼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产生了回声。

    “哎哟,您别急啊,楼里的都睡着呢。”男人立刻软了下来。

    “我们昨天晚上就跟你们领导好招呼了!得清清楚楚!怎么着?到你这儿不好使呗!”焦闯继续吼道。

    “没有,没有。您息怒,我这就给您找。”男人嬉皮笑脸地哀求道。

    焦闯松开手,男人跌坐在椅子上。他整了整衣服,开电脑。

    “这几天靳巍来了没有?”马烁问道。

    “谁?”男人抬起头看着马烁。

    “靳巍。一个志愿者。你不知道吗?”

    “噢,您志愿者啊。”男人道,“那我不知道,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没人管。”

    “没人组织吗?”焦闯问道。

    “饭都不管,还组织。”男人哼哼唧唧地道,“他们是来干活的,又不是来当大爷的。”

    “好好话!”焦闯又瞪起眼睛。

    男人下意识一躲,向焦闯赔了个笑脸。

    “找着了!这个表全,什么信息都有,我都给您拷走,您慢慢看。”男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这是什么表?”焦闯问道。

    “收费表。”男人笑着,“再没别的比它准了。”

    “我们去病房看看。”马烁道。

    “您随意,不过您有个心理准备,反正一般人不好接受。”男人点头哈腰地道,“我就不陪着您了。”

    “为什么不好接受?”焦闯问道。

    男人的笑脸忽然变得古怪起来,道:“这地方叫临终关怀中心,这里面住的都是马上要死的人了。要死的人身上都带着死气,一堆要死的人死气更重,所以您看这院子没有,连个鸟都不做窝。您就不觉着膈应吗?反正那几个楼,我们都是能不进就不进。”

    “有没有志愿者在那边?”

    “有,护工,志愿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