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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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支队技术科终于传来消息,外卖背包夹层里找到的注射液里检测出氰化物、管制类催眠剂和吗啡。毫无疑问,这些药物是用于安乐死的。现在的问题是,靳巍到底给多少人实施了安乐死。

    靳巍轻松地坐在约束椅上,看到马烁和一个实习警员走进审讯室,露出嘲弄的笑容。

    马烁还以嘲弄的笑容,问道:“你猜我们找到什么了?”

    靳巍摇了摇头。

    “现在我和你讲一下政策。”马烁道,“你已经失去了自首的机会,但是如果你现在主动交代罪行,还可以按主动坦白来算。相反,如果你什么都不,非要等我把证据摆出来再,那就不算坦白了。明白吗?”

    靳巍点点头。

    “你有什么要的吗?”马烁问道。

    “没有。”靳巍干脆地道。

    “把话全了。你是谁,没有什么,对着镜头。”

    靳巍对着摄像机道:“我叫靳巍,我没有什么要的。”

    “好。”马烁点点头,把一张检测报告放在靳巍面前的桌子上。

    “我们从你车里的外卖员背包夹层里找到了注射器和注射液。”马烁指着报告道,“我们在注射液里检测到了氰化物、催眠剂和吗啡,你解释一下,你用这些东西干什么?”

    “嗯……”靳巍想了想道,“我不记得我车里有什么背包。”

    “那车里有什么?”马烁问道。

    “有一口棺材。”

    “哼。”马烁笑了,“我猜你就会这么。”

    “事实就是这样。”靳巍嘲弄地看着马烁。

    “我们已经找到那辆克隆车了,在你们公司地库B4层,车里有你冒充外卖员的那身行头。还有背包,你把它藏在设备房,但我还是找到了。你听过微量物证吗?你知道要把一个人存在的信息全部抹去有多难吗?”马烁道,“你以为戴个手套不留下指纹就行了?你能保证在那辆车里、头盔和外卖员制服里都没有留下你的毛发和皮屑吗?我告诉你,不可能。除非你把浑身毛发都刮干净,否则你肯定会留下痕迹的。怎么样?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话了吧。”

    靳巍看着马烁,脸上仍然挂着不屑的微笑。

    马烁看出靳巍不屑背后的动摇,于是继续道:“你在临终关怀中心认识了陈桂芳,她和她女儿都瘫痪在床,无力支付看护费用,只能在家等死。于是你去了她家,给了她一个解脱。”

    听到“解脱”两个字,靳巍愣了一下,微笑渐渐淡去。

    “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马烁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专注地看了靳巍很久,才继续道,“我想的是,你周五去陈桂芳家时,因为邻居扰,你没能完成计划。所以,你要么周六再去一次,要么放弃解脱这个可怜的老人。”

    靳巍的表情郑重起来。

    “但是你周六再去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可能暴露了。”马烁和靳巍对视,缓缓道,“所以你才会坐电梯,你周五可是没坐电梯的。既然你已经意识到危险,为什么还要上去呢?是不忍心看着陈桂芳被折磨?”

    靳巍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但马烁还是决定停下来,让这个问题在空气中充分发酵。果然,靳巍的目光有了柔软的迹象。

    马烁继续道:“如果你周六没上去,也许到现在为止你还在逍遥法外。但你宁可自己暴露也不愿意让她继续受苦。”他停顿了片刻,诚恳地道,“这一点倒让我们刮目相看。”

    靳巍又笑了,但这一次没有了嘲弄和不屑。

    “还有,你周二晚上见过余诗诗以后回公司加班,你既然有足够的警惕心调换车牌,你也大可以把背包夹层里的注射液处理掉。如果你处理掉了,现在我可能也不会坐在你面前了。”马烁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想,因为这些药都是很难得到的。你不忍心浪费它们,更不忍心看到那些垂死的人因为没有药而继续受折磨,所以你才把它藏到机电设备房里。然后赌我们不会注意那个地方,对吧。”

    靳巍脸上的笑容褪去,眼神也空洞起来,似乎在想着那些再也等不到他的临终之人。

    “你本可以继续隐藏自己,却因为不忍心自投罗网。你是我们见过最特别的凶手。”马烁停顿了片刻,让这段话在空气中充分发酵,然后才缓缓道,“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用这种方式帮助多少人解脱了?”

    靳巍又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马烁靠在椅背上,审视着靳巍好一会,才道:“那我换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是在犯罪吗?”

    靳巍皱起眉头,他似乎想要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你既然没有认为自己在犯罪,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和我们呢?”马烁忽然态度急转之下,“其实你知道那是犯罪,你也知道所谓帮助他人解脱只不过是你用来自我欺骗的狗屁辞!你真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吗?别做梦了,你就是个只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下手的无耻杀人犯。”

    靳巍果然被马烁前恭后倨的态度激怒了,他瞪着马烁。

    “我给你讲个故事。”马烁不容靳巍思考,继续道,“九年前我抓了个强奸杀人犯。这个人专门在歌厅里找岁数大的姐下手,用高价把她们诱骗出去,囚禁,强奸,杀人分尸。你是不是想到开膛手杰克了?那个膀大腰圆、长得像屠夫的中年男人?错了,凶手是个十七岁的男孩,长得还很帅。客观,如果他想要的话,肯定不缺性伴侣。所以你猜他为什么这么做?”

    靳巍瞪着马烁,他没有作出反应,因为他不知道马烁接下来会怎么羞辱他。

    “因为他十四岁的时候强奸了寄宿在他家的表姐。”马烁看着靳巍的脸,“他表姐挣扎的时候,他失手掐死了她。但是他家里人不知道怎么运作的,竟然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可能是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孩子了吧。结果这个愚蠢的决定造就了一个杀人狂。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一旦有了坏结果,那肯定是别人的错。这个混蛋也是这样,他觉得杀死表姐不是他的错,那就只能是表姐的错。可是表姐错在哪里呢?”

    听到马烁用强奸表姐的人渣来类比自己,靳巍气得直抖,脸颊涨得通红。

    马烁顿了顿,继续道:“凶手告诉我,因为表姐是个姐,每天浓妆艳抹勾引他,等他上钩了却又假装抗拒,所以他才失手杀了她。他认为是表姐害他成为杀人犯,表姐死有余辜。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慢慢变成了所有姐都该死。在这种意念的驱动下,他为了证明自己杀害表姐是正确的,他开始不断猎杀姐。”

    到这里,马烁盯着靳巍的眼睛,缓缓道:“就像你为了不让母亲遭受临终之苦而亲手杀了她一样。事后你也会怀疑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但人就是这样,当你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就会痛苦,犯的错误越大痛苦也就越大。你亲手杀了你最深爱的母亲,这是弥天大错,你为了消减痛苦就只能认定你做的是正确的。”

    马烁又停顿了一下,他在靳巍眼中看到了火焰。这就对了,他想着,母亲果然是靳巍最大的弱点。他要继续朝这个方向猛攻。

    “但你又不可避免的动摇,所以你需要一次次用‘帮助别人解脱’的仪式巩固你的立场,证明你所谓的安乐死理论是正确的。其实你知道那就是狗屁,但你不敢面对。就像你不敢面对你母亲,她为了供你留学了三份工,结果活活把自己累死。但你在她还剩不到半年寿命的时候才匆匆回国,对你来,她就那么不重要吗?”

    靳巍的身体绷成了一块铁板,要不是坐在约束椅上,他可能早就扑上去了。

    马烁紧紧盯着靳巍,终于问出了最扎心的问题:“你母亲让你帮她安乐死,究竟是因为熬不过病痛,还是不想拖累你?你现在想清楚了吗?”

    靳巍身体一颤,慢慢闭上眼睛。

    击中了。马烁暗自松了口气,对付自负的人,必须击溃他的自尊心。所以马烁先用了情绪震荡的谈话策略扰乱靳巍的心理防线,然后再用母亲之死来击穿靳巍大脑中“理想的我”,让他认清“现实的我”,以此击溃他的自尊心。

    但现在还没时间庆祝,马烁必须一鼓作气,尽可能扩大战果。

    “你母亲对你最后的爱就是让你抛下她,自己走。”马烁鄙夷地道,“结果你他妈还真是个听话的好儿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靳巍缓缓摇了摇头,他终于开口了。

    “那你。”马烁冷笑道,“最好摸着良心,如果你还有那玩意的话。”

    靳巍没有理会马烁的讽刺,用嘶哑的声音道:“她从没和我过自己生病了。她一直自己生活的很好。要不是我在和她视频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柜子里的药瓶……”

    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在用全部力气对抗那段痛苦的回忆。

    “她希望我出人头地,因为她一辈子没有受过别人的尊重。”靳巍用平缓的语气道,“但我只想陪着她,只要每天都能见到她,哪怕在我家楼下的便利店工我都愿意。”到这里,靳巍摇了摇头,“但这不是孝顺,真正的孝顺是完成她的心愿。所以我拼命成为她希望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值得的,是成功的。”

    “所以你杀了她也是满足她的心愿,是孝顺?”马烁问道。

    靳巍点了点头,然后道:“就算她不想拖累我,那也是她的心愿。我不想违背她,而且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已经受了一辈子苦,我不想让她临死前还受苦。我给她了两个月的吗啡,每天陪在她身边。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对我,她又活了一辈子,幸福的、安宁的一辈子。”

    靳巍梦呓一般完这段话,然后缓缓低下头,似乎在缅怀逝去的亲情。

    马烁终于等到了靳巍露出软弱的一面,他拍案问道:“那你杀陈桂芳呢?也是为了满足你母亲的心愿?”

    “不。”靳巍彻底陷入了情感的漩涡,“因为我看到她就想起我母亲临终前痛苦的样子。她让我想起我母亲,我是真的可怜她!”

    马烁不动声色,心中却如释重负,靳巍终于招供了。

    “你是做志愿者时认识陈桂芳的?”马烁问道。

    靳巍点点头。

    “她那时意识清醒吗?能话吗?”

    “不能话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很痛苦?”马烁问道,“是你观察到的,还是她用了什么方式和你表达的?”

    “你家里有瘫痪的人吗?”靳巍忽然反问道。

    马烁的姥姥瘫痪了十年,但那时他年纪尚,姥姥又是和舅舅、舅妈在一起生活的,所以他印象不深。再有就是马优悠了,但马烁不认为她是瘫痪,她只是下肢残疾,也许有一天她还能借助科技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于是马烁摇了摇头,道:“没有。”

    “瘫痪是一种非常残忍的病。”靳巍看着马烁,缓缓道,“别的病消耗的是生命,而这个病消耗的是亲情。得了这个病,你活得越久家人就越讨厌你,暗地诅咒你赶紧去死,有些不堪忍受的家属甚至会制造一场意外,结束病人毫无尊严和质量的生命。”

    马烁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自己姥姥就是煤气中毒去世的。难道那也不是意外,而是受够了折磨的舅舅和舅妈干的?可如果是这样,他的父母难道没有察觉到疑点吗?他们为什么也要保持缄默?

    马烁此刻无暇多想,继续问道:“所以你决定结束她的痛苦?”

    “是的。”

    “你可怜她。”

    “是的。”

    “那你杀了张全友,也是因为可怜他吗?”

    靳巍的眼睛忽然黯淡下去,他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什么。”

    马烁看到靳巍身后的黄灯亮起,这是武桐通知他结束审讯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