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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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拿起手表,仔细看着,道:“我年纪大了,有些活儿干不动了。好在年轻人工作也不马虎,总算没有愧对吴先生。”

    完他把手表递给马烁,马烁接过来一看,全新的皮带,闪光的表盘和锃亮的钢质表壳,手表背面的底盖也换成透明的了,能看到齿轮在缓缓转动。

    “它是我接触的第一块手表。”老先生道,“那会还没有这些表店,我在王府井亨得利当学徒。有一个大雪天,我记得很清楚,吴先生来我们店里,想要保养手表。那年头,有手表的人都不多,更何况懂得手表要保养的,那就更少了。我看他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就问他要保养什么表。他就把这块表摘下来了,我一看,嚯!欧米茄复杂计时表。别我了,我师父都未必见过。”

    老先生好像回到当年的岁月,微笑着道:“就因为这块表,我和吴先生认识了。往后每隔四年,吴先生就会拿着它来找我保养。一次,两次,三次,这年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过了二十年吧,有天来了个大伙子,是你舅舅吧,他拿着手表来保养,你姥爷出国了,这块表给你姥姥戴了。我印象很深,这块表原配是钢带,你舅舅换成皮带。我还和他,原厂的皮带贵,让他去东安市场找个商铺买个国产的,我也给他换上。但是他不乐意,非要换原厂的。”

    老先生絮絮叨叨地着,马烁好像跟着他回到了过去。不仅是马烁,王经理和阿珞也都听得入了迷。

    “他总共来过两次,换过两次表带。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保养和换表带都是一笔不的钱。我想他在用这种方式怀念吴先生吧。”老先生拿起手表,轻轻抚摸着,“我现在年纪大了,很多事已经都想不起来了。但是看到它,几十年前的事情就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伙子,谢谢你。”

    老先生把手表戴在马烁的手腕上,他的手非常稳,保持着匠人的气度。

    “真好看!”阿珞由衷地赞叹道。

    老先生也点了点头,道:“吴先生每次来,也都穿得西服笔挺。你很像他老人家。”

    “谢谢您。”马烁颔首道。

    老先生摆了摆手,起身道:“听你很忙,就不扰你了。让你听我了这么多陈年烂谷子的事,也是难为你了。”

    “不。”马烁急忙道,“感谢您和我了这么多。我会好好照顾它的。以后我来保养,就找阿珞。”

    “好啊,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在这儿干到退休。”阿珞笑着。

    马烁回到专案组办公室,他的全新形象也引起了一阵骚动。马烁从这些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羡慕和向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为后辈的榜样。

    “烁哥,这是我们的战绩。”

    赵一边一边把白板推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下面有三个名字。

    “这三个是我们找到的受害者。”赵兴奋地道,“用了您的办法,把靳巍不用加班的日子挑出来,再从里面挑出他中途回去加班的日子,目前的成绩是三投全中。”

    “非常好。”马烁点点头,接过旁边伙子递来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租车公司呢?”

    “查到了,确实有个租车公司前天白天从至美家园附近提走一辆大切。这是租车公司提供的合同,是网上租赁的,无接触自助租车。”赵递上一张纸。

    马烁看着那张纸,上面一半是一张行驶证的照片,下面是租赁信息。马烁看着照片,这个男人眼眶深陷,眼神空洞,面部表情因为神经被破坏显得狰狞而呆滞,一张标准的毒虫脸。

    “这人是个毒虫。”赵果然道,“当地派出所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

    “毒虫的驾照为什么不撤销?”马烁攥着那张纸问道,声音忽然又高又冷。

    “因为他之前没被抓过。这是第一次被抓。”赵不知道马烁为何忽然激动,于是声道。

    马烁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平复了情绪。他松开已经褶皱的纸,抬起头,几个年轻人都忐忑地望着自己。

    “把他带回来。”马烁晃了晃手里的纸,“一只从没被抓过的毒虫。他的社会关系一定很简单,极少与外界接触,才可能藏得这么好。所以,找他借驾照的肯定是熟人。”

    “我亲自去。”赵抓起外套。

    “还有件事。”马烁道,“新港有个游艇码头,你们查一查。有必要的话去一趟。”

    “查什么?”赵听去一趟,两眼都放光了。其他人也兴奋起来。

    “杜永邦。他曾经是那个码头的员工。我现在怀疑杜永邦和徐炳辉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马烁顿了顿继续道,“这样,你们先把毒虫带回来晾着,然后去调查杜永邦。”

    马烁环顾四周,目光在一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停住。他好像姓黎吧,马烁想了一下,还是姓林?他是这些人里最沉默的,但是马烁好几次看到了他在别人都走以后默默收拾办公室,整理文档。需要干什么活,他也第一个行动,完事却不声不响躲在别人后面。

    就是这么一个老实孩子,自己也没记住他的名字。马烁有点不好意思,指着他道:“你,跟我去做笔录。”

    马烁把三张照片依次摆在靳巍面前。靳巍扫了一眼,然后平静地看着马烁。

    “你见过这三个人吗?”马烁问道。

    靳巍点了点头,道:“我做志愿者的时候,帮助过他们。”

    “除此以外呢?”

    靳巍平静地道:“我给他们实施了安乐死。”

    马烁被闪了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靳巍这么快就认了。

    “这三个人,你认清了。”马烁道。

    “我是看着他们离开人世的,我当然认识他们。”

    “那这个呢?”马烁又拿出一张段建发的照片放到桌面上。

    靳巍看了眼照片,面无表情地道:“不认识。”

    马烁拍了拍之前三张照片,道:“为什么这三个你就痛快认了,这个就不认呢?”

    靳巍看着马烁,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因为我没见过他。”他接着反问道,“你们是算把那些找不到凶手的案子都安到我头上吗?”

    马烁把桌上的照片都推到一边,拿出吴莉的照片放到桌上,问道:“这个女人你见过吗?”

    “没有。”靳巍立刻道。

    “那我提醒你一下,她是你表姐。”马烁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去了你家。那个男孩应该管你叫……”

    “舅舅。”

    “对,舅舅。就像你要管这个女人的爸爸叫舅舅一样。”马烁点了点吴莉的照片,“现在想起来了吗?”

    “没有。”靳巍看着照片道,“她也死了吗?”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马烁道,“好好想想,这个女人,她和她孩子在你家住了好几天。那会你上六年级,每天放学回家,就会看到……”

    “我家里只有我自己。”靳巍断了马烁的话。

    “什么?”

    “我家里只有我自己。”靳巍重复了一遍。

    “那你妈呢?”

    “我妈……”靳巍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妈不在家里住。她会在我回来之前做好饭,然后就出去了。我吃完饭就去温习功课了。”

    “她一整晚都不回来?”马烁忍不住问道。

    “那时候我正青春期,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也知道我怎么看她。”靳巍道,“她为了不和我发生冲突才这么做,从六年级到高三,我们只有周末在一起吃两顿饭。”

    “那你呢?”

    “我?我每天吃完饭,把碗刷了,然后学习。学到十二点,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从抽屉里拿十块钱,那是她留给我的一天的生活费。”靳巍陷入了回忆,“她只要我每次能考年级第一,她就保持这个相处模式。所以我拼命学习,拼命学习,就是不想见到她。”

    马烁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千多个夜里,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

    “所以我是个混蛋。”靳巍道,“冷血的混蛋。你不用骂我了,我这些年每天都在骂我自己。我也想杀了我自己。”

    “其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马烁道,“我妹从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我爸妈大概觉着我废了,就专注培养我妹。那些年我也不愿意回家,哪怕在大街上蹲着也不想回去。他们越觉得我废,我就越要废给他们看。于是我就抽烟、台球、劫孩钱。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家里没人,每天我回家都能自己呆着,那该多好。”

    马烁完这番话,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靳巍忽然道:“你可能还劫过我呢。”

    “是吗?”

    “是。我看你眼熟。”

    两人相视,忽然同时笑了一下。

    “后来呢?你怎么变好的?”靳巍问道。

    这一次马烁没有强调提问的人是他,他沉默了一会,道:“因为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就算我不对别人负责,我也要对自己负责。而且我本来是想做一个好人的,我怎么能因为别人对我不好,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呢?”

    又是一阵沉默,靳巍道:“你这是真心话,还是给我听的?”

    “听着。”马烁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软肋是你母亲,但我以后尽量不用这个来刺激你。”

    靳巍愣了一下,目光中竟流露出一丝感动。

    马烁探过身子,继续道:“但是挖出你的全部罪行,既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使命。所以我会追查到底的。我知道你也是个有使命感的人,否则你干不出这种事。其实你对你母亲有很深的感情,也怀着很深的愧疚。就像你的,你也想自杀谢罪。那你为什么没动手?肯定有更重要的人和事等着你守护。”

    到这里,马烁把段建发的照片挪到桌子中间,盯着靳巍道:“以前我以为你守护的人是余诗诗,但看来不是。那是谁呢?徐炳辉?他有什么值得你保护?”

    马烁点着照片,继续道:“你为什么会替他杀人?你不应该是这种人。”

    “我不认识……”

    “他儿子死了!”马烁道,“段育明,徐炳辉的投资人,段建发的儿子,上周六夜里,被人用拐杖绑住身体,放在马路中间,被卡车撞死了。就像段建发一样!”

    “砰!”马烁猛地拍了一下照片,把震惊中的靳巍惊醒。

    “你到底帮徐炳辉干了什么!”马烁质问道。

    靳巍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以我妈妈的在天之灵发誓。”

    马烁盯着靳巍看了一会,缓缓道:“徐炳辉的几个主要投资人我会挨个调查。我会查他们的利益关系人里有谁死于非命。如果是你干的,我一定能找到证据。”

    靳巍的眼睛终于发直了,他在担心什么?他又在隐瞒什么?马烁继续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站起身,看了看这间审讯室,缓缓道:“放在十五年前,所有人看到咱俩都会认为,如果真要有一个人要坐在你那里,那也应该是我,而你至少会坐在我的位子上。所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你有很多时间独处,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