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烁看了看手表，时间是14:50。

    自从戴上这块手表，他的左手就一直处于无处安放的状态。

    “你干嘛呢！”

    马烁回头，看到了武桐。

    “你干嘛呢？对着人家玻璃墙搔首弄姿的？”武桐问道。

    “哪有！”马烁心虚地道。

    “不错，今天挺精神！哎，这是你姥爷那块表吗？”武桐眼尖，扫到了马烁左手袖口边上闪闪发光的表壳。

    “啊，是啊。”马烁抬了下胳膊。

    “真好看！”武桐笑着，“之前就想和你，男生还是要有块手表，能提升整个人的气质。”

    “咱们进去吧。”马烁被武桐几句话得脸红，于是看着旁边公安局档案中心的牌子道。

    半时前，武桐电话给他，让他到档案中心和自己碰面，去调取当年秦队长女儿被诱吸毒案的资料。自从马烁和赵阳被下放，这个案子就无人接手。几年后借着一次档案规范专项整顿的时候，东城支队把卷宗送到了档案中心。

    好像看不见就不存在一样，马烁想着，尽管档案中心里凉风习习，但他还是觉得非常憋闷。

    因为梁安治特批，档案中心领导自然十分重视，早就把拷贝准备好，等着他们来取。

    “借我们一个借阅室。”武桐声道。

    “好的。”管理员轻声道，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借阅室，还帮忙把放映设备调试好。

    马烁拿起遥控器，正要播放录像，武桐忽然道：“再等个人。”

    焦闯走进借阅室的时候，马烁眼睛都瞪大了。

    他固然没想到武桐也把焦闯叫来了，另一方面，焦闯满脸胡茬的憔悴样子让他十分惊讶，这才一日不见，怎么就真的如隔三秋了？

    焦闯看着马烁精神体面的扮，更是自惭形秽，后背不由得塌了下去。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马烁简直在质问。

    焦闯低着头，找了把椅子，默默坐下。

    “上周五就和你，去支队你肯定要坐冷板凳，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武桐用轻松的语气道。

    焦闯点了点头，头更低了。

    “一天冷板凳就把你坐成这样了？”武桐戏谑着道，“你看人马烁，坐了九年还这么精神呢。”

    焦闯抬眼看了一眼马烁，终于道：“我不如他……”

    “行了。”武桐豪迈地拍了拍焦闯的肩膀，“知道你不是因为坐冷板凳变成这样，是受不了背叛的击。”

    “谁背叛你了？”马烁问道。

    “还有谁？”武桐道，“当然是……”

    “刘斌。”焦闯沙哑着道，“我真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徒弟，竟然为了一个组长的空头支票就把我给卖了。”

    “之前焦闯缺勤的事，是刘斌告诉谢广军的。”武桐解释道。

    “噢！”马烁恍然大悟。

    “本来焦闯还得在支队再坐一阵冷板凳。”武桐站在焦闯身后道，“好在昨天老梁让我筹备这个案子的专案组，我一想，干脆把他捞出来吧，毕竟焦警官的业务能力在东城支队都是名列前茅的。”到这儿，武桐朝马烁眨了眨眼。

    马烁意会武桐的意思，道：“都出来了就别哭丧脸了，高兴点。武队这么帮你，你还不谢谢武队。”

    “是要谢。”焦闯闷闷地道。

    “你真该庆幸，你的人生大崩溃，就这样被挽救了。”马烁忍不住感叹道，“这要是让你在支队呆个三年五载的，你还不变成气氛组那些废物了？”

    焦闯搓了搓脸，点头道：“你得对。”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一旁，朝武桐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是为我家人。”焦闯缓缓道，“如果我事业完蛋了，我不知道我的家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我老婆，我儿子。谢谢你。你完全可以不管我，而且周五我和你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但你还是……”

    焦闯沉重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是好人，我愿意跟着你干。”

    “好！”武桐笑着点点头，“行了，话到这儿，到此为止。这件事以后谁也不提了。”

    焦闯点了点头，转身对马烁道：“去播放录像吧。”

    马烁再次看到九年前的审讯录像，好像掉进了一个扭曲的时间隧道，一切都停止了。等他回过神来，手表显示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他茫然地看向焦闯，焦闯笔直地坐在桌旁，正在奋笔疾书。摊开的几张复印纸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

    焦闯终于停下，他揉了揉右手的手腕，这才抬起头，发现马烁和武桐都在看着自己。

    “怎么了？”焦闯看着两人。

    “有什么想法？”武桐问道。

    “有一些，我再想想。”焦闯挠了挠头发，“但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马烁和武桐异口同声道。

    “灭口。”

    “灭口？”马烁皱眉道。

    “因为他知道一些秘密。”焦闯看着马烁解释道，“而你们随时可能再把他抓进来，他也随时有可能招供。所以他被灭口了。”

    “他知道什么秘密？”马烁感觉喉咙发紧。

    “他知道是谁勾引秦队长女儿吸毒的。”

    “对啊！”

    “但不是他老大。”焦闯道。

    马烁听到焦闯出如此颠覆性的观点，浑身像过电一样颤了一下。

    “6分55秒，你们问到是不是他老大刘辉为了报复秦队长勾引他女儿吸毒。他的反应是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不屑的表情。”焦闯道，“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有恃无恐。”马烁回答道。

    焦闯点头，继续道：“13分34秒，你搭档要把刘辉的团伙一网尽，他面露迟疑。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他害怕了。”

    “不，他在思考，万一你们真把刘辉干倒了，对他到底有什么影响。”焦闯道，“或者，他有什么退路。”

    “是吗？”马烁无意识地问道。

    “如果他和刘辉是一条心的，听到你们这么，大概会有两种反应，要么就是不屑，觉得你们在吹牛，要么就是害怕，担心自己跟着完蛋。但绝不会是迟疑。”焦闯解释道。

    “你这么，我当时好像也察觉到了，他和刘辉不完全是一条心。”马烁点头道。所以他后来才能想到分化马仔和刘辉关系的策略，可为时已晚了。

    “再回到6分55秒那段。他不屑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焦闯自问自答道，“如果他和刘辉不是一条心，就没有必要替刘辉有恃无恐，死硬到底，对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屑是因为咱们怀疑错人了？”武桐问道。

    “没错。”焦闯点点头，“他知道不是刘辉干的。但他和刘辉的关系不可能铁到刘辉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所以他一定是知道谁干的，才能排除刘辉。”

    三人又重新看了一遍录像，焦闯道：“他的不屑也是有恃无恐，但不是为了刘辉，而是为了他自己。他知道你们搞错了，你们肯定没有证据。所以无论你们怎么审他，二十四时一到他肯定能出去。”

    “所以他出去后……”马烁喉咙发紧，无法继续往下了。

    焦闯缓缓点头：“被灭口了。毒虫的常规死法，吸毒过量。”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马烁清了清嗓子，道：“我一直认为刘辉杀了他是为了制造丑闻，好让自己脱身。”

    “也可能是刘辉杀的，但肯定有幕后凶手。”焦闯道，“不管幕后凶手是谁，他一开始肯定都要吓死了。因为你们无意间抓到了一个知情人。他担心这个家伙招供，没想到你们把人放了。”

    马烁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焦闯顿了顿，才缓缓道，“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不是刘辉引诱秦队长的女儿吸毒，那么这个人是谁？那时候秦队长的女儿可还活着呢。她一定知道是谁，她为什么不？还要把黑锅甩给刘辉？她是在保护这个人吗？”

    焦闯的一连串问题把马烁问得僵住了。他艰难地扭过脖子，看向武桐。

    武桐拍了拍马烁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如果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肯定也会发现的。”

    “是啊，要怪就怪那些把这个案子一拖九年的人。”焦闯道，“赶紧起精神来，想想可能有哪些知情人。”

    这句话点醒了马烁，他立刻道：“那女孩有个闺蜜。出事后，她俩总是形影不离。”

    “她闺蜜也吸毒吗？”武桐问道。

    “不知道。”马烁摇了摇头，努力回忆道，“她每次陪着秦队长的女儿来，也不话，我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三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下，这是工作群里有人在发信息。这通常是好消息，如果是坏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接到电话，而不是收到信息。

    马烁开微信，赵发了一张PDF文件，是段育明的尸检报告。马烁略过大段的专业描述和分析，直接看结果：死者生前服用了苯丙胺类兴奋剂。

    “段育明本身也是个毒虫。”焦闯坐在副驾，翻着手机道，“派出所民警已经去过他家了，他几个老婆都证实了段育明有嗑冰毒助兴的习惯。”

    “几个老婆？”马烁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五个。”焦闯道，“一起生活的那种。”

    “案发当晚段育明的行迹找到了吗？”坐在后排的武桐问道。

    “去洗桑拿了。”焦闯转过头道，“家里人以为他要在洗浴中心过夜就没过问，洗浴中心他八点多就走了。”

    “五个老婆还去洗浴中心？”马烁摇了摇头，“他是一个人走的吗？”

    “是，保安他自己开车走的。”焦闯道，“看起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安排查下他的车。”武桐道。

    “好。”焦闯双手抓着手机，认真编辑信息。

    晚高峰的车流慢慢退了，马烁加快车速，车厢里恢复了沉默，放松的、平和的沉默。

    马烁敲开户门，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她头发干枯，胡乱梳在脑后，身穿一身松垮的居家服。马烁认出她就是秦队长女儿的闺蜜，但她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怎么会如此苍老？

    女人见到门口的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盯着马烁，好像觉得他眼熟。

    “你是韩菲菲吧。”马烁开口道，“秦艳的朋友。”

    听到秦艳两个字，女人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我是警察，九年前你应该见过我。”马烁掏出证件。

    “请进……”女人下意识遮着脸，让到一边。

    三人走进房间，这是个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客厅很干净，餐桌上摆着吃过的快餐盒，还残留着麻辣烫的味道。

    “你一个人住吗？”武桐开口问道。

    “是。”韩菲菲低头道。

    “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九年前秦艳吸毒的案子。”武桐道，“那时候你经常陪着她，对吧。”

    “对。”韩菲菲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到底是谁引诱她吸毒，你知道吗？”武桐问道。

    韩菲菲身上抖了一下，双手环抱在胸前，没有话。

    “她死了你知道吗？自杀。”武桐又问道。

    韩菲菲又点了点头。

    “她父亲最近也去世了。”武桐道，“她父亲是战斗英雄，你知道吧。”

    “知道。”

    “他父亲刚去世，我们就接到举报，引诱秦艳吸毒的不是刘辉。”武桐盯着韩菲菲问道，“举报人是你吗？”

    韩菲菲像过电似的跳了一下，惊慌地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你知道什么吗？”武桐又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焦闯忽然开口了，“她引诱秦艳吸毒的人不是刘辉的时候，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明你知道这个事。然后她问是不是你，你这才跳脚。其实你怕的不是我们，是那个引诱秦艳吸毒的人，你怕他认为是你举报的。”

    “我……”韩菲菲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角，可怜地望着三个人。

    “这件事我们不查清楚是不会罢休的。”武桐道，“你最好配合我们。如果你不想因为犯了包庇罪而被判刑的话。”

    武桐给马烁使了个眼色，马烁拿出执法记录仪，放在餐桌上。

    “我查过你的履历，你是很清白很本分的人。”武桐温和地道，“你今年才29岁吧，但你看起来像39岁的。是什么把你折磨成这样？”

    韩菲菲忽然情绪崩溃，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们怎么才来！你们九年前为什么不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