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都亲上了,还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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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获悉纪允殊和烛伊等人的行踪后, 曹不破几经周折,终于找了个“清剿奸细”的借口,风尘仆仆赶向桓城。

    可当他和三名部下携裴氏抵达镇上, 纪顾的队伍早已离开。

    曹不破琢磨许久,记起纪允殊与净山堂北宗的关系,大致推断他们会去顺州盘桓数日,干脆留在客栈歇一宿。

    裴氏赶了两天的路, 虽体虚气弱,仍极力振作精神, 准备好下酒菜, 才回房歇息。

    曹不破边喝酒边吃盐烤鸭骨, 间或夹点醋木耳、卤鸽子蛋、辣豆子。

    客舍所剩的食材不多,但巧手足以化腐朽为神奇。

    咸、酸、辣、鲜……美味从舌尖蔓延,大大慰劳了焦灼的心情。

    他把裴氏留在身边, 一为扣押作人质,二为从中套话,三则是贪图她的烹饪技巧。

    相处时日虽不长,警惕之心却因那宽和的笑脸、慈祥的目光、精湛的手艺而淡如云烟。

    瘦子、麻子脸和黑胖子见他吃得香、喝得美,无不垂涎欲滴,厚颜巴结。

    曹不破也懒分尊卑, 与他们同食,开怀畅饮,从蓟城琐事到京城动向,从习武之道到吃喝嫖赌……不觉间已是飘飘然。

    当高谈声与劝酒声渐趋安静,裴氏蹑手蹑脚从隔壁房间行出,背后藏着刚磨好的菜刀。

    如她所料,三名下属不胜酒力, 分别歪倒在椅上和地上。

    而曹不破趴在桌子上,双目紧闭,口中犹自低喃。

    裴氏下意识去摸刀柄,但手心全是汗水,湿滑黏腻,如附着了一层鳔胶。

    她装疯卖傻好些天,一口一声“儿子”,尽心照料,显然让这四人放下防备。

    此刻远离蓟城,不再是曹不破的管辖范围,若能趁他们醉后下手,逃脱几率必然大大增加。

    可裴氏性情仁柔,一生从未伤害过他人,更别杀人!

    再恨,再惧,再厌恶,终究是活生生的生命。

    他们有呼吸,有温度,虽多行不义,却未曾待薄过她。

    菜刀拿起又藏好,她始终狠不下心。

    不如……逃吧!

    趁这四人烂醉如泥,她大可取走部分财物,连夜绕道南下……只要她隐姓埋名,在乡野之地谋得生路,总有机会能再遇儿子。

    正当她谨慎往后退了两步,曹不破猝然睁眼,定定瞪视她!

    裴氏吓得心跳抽离,险些松开拿捏菜刀的手!

    与曹不破对视片晌,不安与恐惧席卷而来,如经历了漫长的半生。

    “酒……还有吗?”曹不破眼神变得浑浊。

    “有、有!”裴氏暗松了口气,换上关注神色,“还是少喝点吧!”

    曹不破横睨她一眼:“哼!还真把自己当成娘了!老子的娘是有诰命的伯府夫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你这仆妇,以为喊我一句‘儿子’,就能……能跟她相提并论?”

    裴氏料定他是真醉了,才会撕破伪装。

    但她生怕露出破绽,假意拭泪:“儿呀!什么胡话呢!别喝了别喝了,赶紧躺床上歇着吧!娘去给你做醒酒汤!”

    曹不破浑浑噩噩,自自话:“可惜我娘走得早……但也正因为她走得早,没看到曹府颓败的惨况,便不会因我的处境而难过,更不会因儿媳的背叛而痛心……

    “曹家世代忠良,出过两代帝师、三位统帅……何等风光显赫!怎就因与纪家政见不合,便连遭压呢?白了,还是夺嫡时站错了队!但那又怎样……?

    “前太子病逝,而今的新太子,呵呵,皇六子宋玄铮,照样不喜欢纪家人!时时刻刻盯着呢!如今纪曹两家,谁比谁尊贵了?纪家不过根基厚些!枝叶繁茂些!可早年权倾朝野,现今功高盖主,更遭上位者忌惮!”

    他没再理会一旁的裴氏,饮尽杯中残酒,咬牙切齿:“纪允殊这子……爷在京中崭露头角时,你还是个话都不清的黄毛屁孩罢了!七年前,爷不就笑了你两句,你‘身娇肉贵的侯府世子,千里迢迢跑来经历司收发文书’么?你一朝得势,便将爷一脚踹到郊外的营里!还三番四次给爷甩脸!害爷不论多努力,也只是个的千总!”

    裴氏听他喋喋不休在骂一个叫“纪允殊”的人,从中推断那人比他七八岁,身份也更尊贵些,起初并没在意。

    但听到那句“竟因那刁滑狡诈的异族女子而色迷心窍”,她隐约猜出,三公主似乎落入了那姓纪的男人手中!

    她下意识捏了把汗:以三公主的机变,该不至于吃亏吧?

    曹不破着着,有点语无伦次,一会儿骂纪家的靖远侯睚眦必报、阴险毒辣,一会儿骂纪允殊把仗都完了就开始推崇太平之,一会儿骂烛伊装聋作哑骗了他,右耳有痣的女人果然都是妖精……

    一会儿骂某个叫“段柔”的“贼婆娘”,她空有美貌,实则蛇蝎心肠,趁他出征时与府里一名文书私奔,令他颜面丢尽,一会儿骂天下书生都是狗娘养的,理应全部剁了喂狗……

    裴氏从他断断续续的骂声中了解他的身世和遭遇,心底泛起几丝恻隐。

    此人虽面目可憎,粗鄙蛮横,但也全非坏心肠,亦有可怜可取之处。

    曹不破疲惫闭眼,语气仍旧激昂:“折损好几个得力手下才擒住那老头儿,一眨眼竟被妖女给逼死了……姓纪的设计骗我去玉泉山庄,泼了我一身脏水,他倒好!没损一兵一卒,全身而退,还挣得了‘为民除害‘的名声!”

    裴氏闻言心惊——什么叫“老头儿被妖女逼死了”?

    冯老护卫不是被曹不破杀死的么?

    怎会……死于三公主的逼迫?

    纪允殊“离开”多日,原本决定沐浴更衣后回独院和烛伊同住。

    结果……浸浴时出了的“事故”。

    他实在没法在短时间内装作若无其事,只得偷偷溜回客舍,假装不曾来过。

    ——唉!堂堂正二品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搞得跟做贼似的!

    次日清,他掩好门户,留下“外出散心”的字条,从侧门离开净山堂。

    中午过后,方换回平日的黑色与玄色氅衣,大摇大摆踏入院落。

    烛伊听闻成璧孤身出行,正为此担忧,乍见纪允殊出现在书房门外,一副光风霁月之貌,偏生颊畔如抹了胭脂,不禁一怔。

    “哟!舍得回来了?好端端的,你脸红什么呀!”

    “……”纪允殊闷哼,“热的!”

    烛伊虽好奇他这几日身在何处,又觉不宜太过“关心”他,遂蹙眉道:“成璧先生今早不知何故,竟自个儿跑去外头,至今未归,将军是否该派人去找找看?他身子骨弱,又受了风,实在不宜在外奔走。”

    纪允殊眸色微沉,见案上摊着那本古碑贴,不由得勾唇一笑:“终于肯用功练字了?”

    烛伊挑眉:“我跟你先生的事呢!”

    “本将军已有安排。”

    纪允殊随意敷衍,心下却不是滋味。

    这丫头!天生两副面孔!

    对顾思白、盛九、蘅娘、岑缃、成璧等人客气、礼貌、有分寸,全心全意维护,句句全是肺腑之言!俨然成了心地善良、处处为人着想的好姑娘!

    对他,要么存心作弄,要么恶意撩拨,真话从头到尾也没几句!枉他屡次救她于危难,给她买了大批衣服首饰,还亲自带她上树挂灯!

    好气!

    烛伊不晓得他的怒色因何而起,还道是自己霸占了他的书案,赶忙拾掇一番。

    纪允殊制止:“且慢,看看你写得怎样?”

    “别看了!很丑!”烛伊自知书写时心不在焉,定要被他笑话。

    “这‘不为’二字挺有章法,”纪允殊并未击她,给了相当中肯的评价,“‘树’、‘豫’、‘岁’的笔画相对复杂,若无把握,也可先另寻新纸多试两遍。欸?这是诺玛族语?”

    纪允殊忽见一页全是弯弯曲曲的文字,单独抽了出来。

    烛伊慌忙去抢:“这个不许看!”

    “难道是……骂我的?”纪允殊愈发感兴趣,闪身躲过她的爪子。

    事实上,烛伊闲来无事顺手记录诺玛族民歌歌词,有思乡的,有怀念亲人的,有歌颂山川草木的,但其中一首为表达的是催归情思,不似汉人诗词婉转细腻,而是言辞热烈,大胆奔放。

    此番纪允殊远行初归,正巧发现她写的“不正经”的东西,她一时心虚,竟忘了他看不懂,急匆匆便去夺。

    可她连连探臂,岂能碰得着身手敏捷的纪允殊?

    眼见他左一闪、右一避,脚下流步如云,轻轻巧巧退至屋外。

    “这我认得,是‘水’的意思!”纪允殊如猫戏老鼠般逗弄她,故意不跑远,净在院内转悠。

    “还我!”

    “你怕什么呀?真是骂我的话呀?用的可是本将军的笔、墨、纸、砚,胆子不嘛!”

    烛伊追得气喘吁吁:“你……你!有种别跑!”

    纪允殊果然立足原地,仗着身高优势,将宣纸举得高高的:“对了,这是‘山’吧?”

    烛伊微微屈膝,铆足了劲一跳,两手极力探向纸片,未料纪允殊正好扭头看她……

    碰撞声闷闷的。

    她的唇正正撞上了他的下颌。

    “……”

    烛伊虽把那张纸攥在手上,但落地的瞬间,浑身都是软的,立足不稳,人往后摔。

    所幸纪允殊虽被“亲”了一口,左臂仍下意识臂搂住她的腰。

    躯体相贴,四目相对,时间如凝固了一般。

    烛伊唇上似被密密刺扎过,酥酥的麻痹感过后,如腾起一团火,自唇瓣灼烧至四肢百骸。

    ——能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或找个法子抹去他这段记忆?

    纪允殊半边脸发麻,臂膀也变得僵硬,明明圈着细柔腰肢,却似托住千斤巨石,不敢动弹。

    良久,他嘴角偷偷扬起又抿紧,竭力挤出嫌弃脸,故作镇定。

    “……借机勾引本将军?”

    “我、我不是!我没有……你你你别胡八道!”

    “都亲上了,还狡辩?”

    他眼底笑意隐含着七分得意,三分戏谑。

    “绝非故意!”烛伊羞恼交集,口不择言,“就算要亲,也不亲你下巴!不瞧瞧自己几天没刮胡子?扎嘴!”

    话音刚落,恍然回神才惊觉这话过于暧昧!

    何谓“就算要亲”?得像是……她想过要亲他似的!

    纪允殊若有所思:“嗯……本将军也没那般斤斤计较,算了,我大度地原谅你了!”

    烛伊气结:“所以,我还得感谢将军大人‘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他笑了笑:“不客气。”

    烛伊:???

    怒意冲淡了羞涩,力气逐渐恢复,她稍稍一挣,发觉没能挣出他的怀抱。

    “既然将军大人如此嫌弃,干嘛还抱那么紧?”

    纪允殊:……

    烛伊趁他微怔,用力抵住他胸膛一推,将纸折好收入怀内。

    “一回来就欺负人!”

    纪允殊只觉她五指柔弱无骨,往他心窝软软填塞了什么,让他的心跳忽轻忽重,完全不受控制。

    失控感令他无比烦躁。

    正要彻底松手,他眼角余光撇见门外有湖水绿身影晃了晃,重新把人往怀里摁。

    “嘘……”

    烛伊被迫倚偎着他,耳边回荡的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腔跳动声,几乎能把她的呼吸轰停。

    只听得他语调转柔,包含无限抚慰,“好了好了,别气了,我下次定不会离开这么久。”

    “……?”

    烛伊这才有所警觉:定是有外人窥伺!难怪画风突变……差点被他撩到了。

    她略一思索,已有应对之策,遂憋笑板起俏脸,趁机用粉拳暴他胸口。

    “我不信!你骗人!你最会骗人了!”

    纪允殊只能由着她“公报私仇”。

    反正,她那猫挠痒痒的力度,于他无分毫损伤。

    然而被她连揍了十几拳,拳拳击中的不止是皮肉,还有松软的心头,莫名教他愉悦且蜜暖。

    见孙芳溪犹在门边徘徊,纪允殊一不做二不休,信手折下廊前的红色山茶花,轻轻簪在烛伊的发髻上,“贴心”地为她捋好鬓角碎发。

    垂眸望向她错愕的水眸时,笑得特别的……春心荡漾。

    烛伊:!!!

    这人……这人怎么突然就会了!出门一趟,长进不少!跟谁学的?

    往日,她尚且能全然碾压他,今日竟接不住戏!

    算了,“娇羞”一下完事。

    于是,烛伊羞答答地推开他,丢下一句“不理你了”,撒腿就跑。

    殊不知脸上的红云,起起落落;心绪的凌乱,真真切切。

    孙芳溪得悉纪允殊归来,想着与他商量堂中事务,不料行至院外,碰巧撞见这对情侣拥抱亲热、情骂俏,唯有稍作回避。

    待烛伊急急奔走,她整顿衣裙,抑制酸楚,敲了敲半敞的院门。

    “纪师弟,师父接到消息,百水寨的人蠢蠢欲动,大有倾巢而出之势,想问你近日能调动多少人马。”

    百水寨为附近的门派,早年干的多半是家劫舍的不义之举,后被净山堂出面压制,这些年有所收敛,行事亦正亦邪。

    纪允殊请她落座院中的青条石凳,问明详情,商谈了将近一柱香时分,才定下部署。

    临别前,孙芳溪步伐迟缓,走出两步又频频回望,欲言又止。

    纪允殊淡笑:“师姐尚有疑虑,不妨直言。”

    “师弟,”孙芳溪踌躇,“有些话,不知当不当。”

    “师姐若觉不当,大可闭口不言。既已开了口,即便是‘不当’之言,也决心要了。”

    孙芳溪从他眼中捕捉到几分淡淡的嘲弄,不禁脸上一热。

    “你身边那姑娘,可查明底细了?”

    纪允殊眉心一蹙:“此话何意?”

    孙芳溪半吞半吐:“她……她好像……我是,她未必如你想象的可靠,也不似所表现的真心。”

    “何以见得?”

    “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她毫无忧虑状,常与顾世子一处,虽并非孤男寡女,但全无避嫌之意,未免走得太近了些。”

    见纪允殊不急于表态,她续道:“有一回看灯,她不告而别,让大伙儿找了许久……我那夜亲眼目睹她与男子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男子一见我们便躲起来,两人明摆着有蹊跷!

    “还有一次,我发觉她红着脸,独自从那位书法大家成璧先生的居所跑出,身后无仆从跟随。师弟,句实在话,你、你还是谨慎些为妙,别一不心……栽她手上。”

    纪允殊闻言莞尔。

    他不能坦言自己和烛伊的真实关系,更不能出“成璧”的秘密。

    多无用,他笑眸微眯:“师姐好意,允殊心领。但……我就乐意栽她手里。”

    孙芳溪愣在原地,难堪之余,亦掺杂了难以置信。

    纪允殊作了“请便”的手势,不经意摸了摸腮边,当即转身快步回屋,东找西翻出一把刀,对着镜子细细刮起胡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