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章 被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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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州城外, 数十名百水寨的悍匪流窜于各村落,家劫舍,强抢过冬物资, 顺带调戏良家妇女。

    纪允殊事前虽未能预估他们的动向,但早已用都指挥使司的令牌征调了顺州府官兵待命,一见百水寨匪徒潜入村落动手,即以迅雷烈风之势, 当场捉拿归案,大大减少了平民百姓的损失。

    寨中身怀武功者, 被净山堂北宗的子弟逐个击破。

    其余眼看讨不了好处, 作鸟兽散。

    纪允殊身披铠甲, 骑着神骏凛凛的黑马,长刀在手,亲自督阵。

    部属领城中大夫查看村民伤势, 带工匠修补损毁的门窗家具,不觉已近申时。

    几经盘问,得悉百水寨匪徒乃受人唆使而来,纪允殊长眉紧拧,拳头捏得格格作声。

    ——盛雪沉为救那禽兽不如的兄长,究竟要搭上多少无辜之人!

    据他所知, 盛风长虽为玉泉山庄庄主,又因酿酒技能高超被尊为“北域八奇”之一,但山庄开销、点各路人马的钱银多源自弟弟经商。

    盛雪沉常年奔走在外,如盛九所述,仅在年节方归。

    盛家兄弟二人之间,不似有多深厚的情谊,倒像利益牵扯。

    目下尚未有证据证明盛雪沉所犯之罪, 以他的宏大财力,及时避祸远遁至别国也不是什么难事。

    缘何他非要费尽心机劫囚?

    莫非不仅仅是为了救人?

    纪允殊疑心盛雪沉留有后手,但环顾四周,一片狼籍,且周边村落情况未明,腾不出身探查。

    恰逢孙芳溪安抚好妇儿,悄然窥望他的所在。

    他朝她微微颔首:“孙师姐,有事拜托你。”

    孙芳溪眼神一亮:“师弟吩咐便是。”

    “请你带几位师姐妹,到顺州城内转转,看是否存在异常。”

    因预知城郊区今日动乱,傍晚时分的净山堂亦有人放火劫囚,烛伊和顾思白为免卷入混战,碍手碍脚,以看新灯为由,带了仆侍护卫早早进城。

    冬月灯节临近尾声,城内人潮如常拥挤。

    比起前两回的璀璨花灯,这回在巨龙琉璃灯附近又添了不少竹竿搭成的灯棚,每座棚子密密麻麻挂着纸糊的魁星灯,街上灯棚数以百计,巷内则数以十计,密布全城,天色还没暗已次第而亮,十分壮观。

    终是心里装着忧虑,烛伊无甚兴致,不到晡时便和顾思白去了城南共醉楼坐。

    掌柜认得两位贵人,当即引上二楼,腾出靠窗的长桌,还增设屏风遮挡。

    顾思白故地重游,品尝美酒佳肴,记起曾在此被人欺负的成璧,叹道:“不知先生身在何处?”

    烛伊想到那迟迟不敢验证的猜想,回顾当初细枝末节,只觉似幻似真,疑心记忆出了偏差。

    是她多心多疑,抑或那人真藏了秘密?

    良久,她才讷声答话:“成璧先生才德兼备,无论置身何地,自有崇拜者景仰关照。兼之云先生义薄云天,必然亲力护佑好友,世子不必挂怀。”

    顾思白夹了块五花肉,又觉食之无味,搁回碗中:“我这两日仔细想了想,舅舅有句话得对。”

    “嗯?”

    “他我‘老大不,猫不离手,正事不干,只会花钱’,我竟然反驳不了。试想我二十有四,碌碌无为。当年云先生和成璧先生相继成名时,也不过二十五岁。

    “舅舅年少拜将,专斧钺之威,受轩冕之赏,是名动四国,并不为过……我还比他大三天呢!文不成武不就,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他苦笑着咽下杯中酒,眼眶竟泛起红意。

    自相识那日起,这位郡王府世子除了因冯老护卫之死受过击以外,终日保持高昂兴致与亲善笑容,是个可靠又可爱的话痨。

    烛伊从未见过他多愁善感的时刻,心底陌生与怜惜油然而生。

    可她同样一无所成,同样“文不成武不就”,充其量和寻常诺玛族姑娘一样会跳几支舞,又当如何去安慰别人?

    “世子,烛伊身份低微,见识浅陋,原是不该置喙。但前些天陪九儿看书,书上云——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人之所为,有可勉强者,有不可勉强者。能出类拔萃、为人上人固然是好,可是……不伤天,不害理,不欺人,不恶语,事事处处秉持善念,自不枉到这世间走一遭。”

    烛伊顿了顿,微笑道:“再,世子宽仁率真,途中帮助过高婶、齐家兄弟、乔丫头他们,待我与九儿更是无分尊卑,百般照顾……若无世子相护,我俩这一路何来衣食无忧、欢声笑语?”

    顾思白莞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于你而言是举手之劳,于我们而言,却是绝处逢生啊!”烛伊温声道,“所以,将军大人的调侃仅仅是逞一时之快,细品毫无道理,你千万别再为此伤神了。”

    顾思白内心充满了被“舅妈”鼓励的感动,突然握拳,语气笃定:“此行有件事,我想……我会做好的!”

    烛伊好奇:“什么事?”

    他似有点心虚地垂首,偷偷瞥了她一眼:“不能。”

    烛伊:?

    顾思白被盯得浑身不畅,急忙转移话题:“烛伊姑娘别再口口声声什么‘身份低微、见识浅陋’的自谦之言。起初,我觉着你以异族侍女之身,留给舅舅当姬妾也不算屈就;但相处日久,知你人美心善、聪慧大气,才觉得若非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则太委屈你。”

    烛伊有些好笑。

    姑且不谈她和纪允殊的恩爱纯属伪装,彼此私下交锋,委屈的从来都是将军大人。

    顾思白又道:“舅舅此次归京,赐婚人选不是公主就是郡主,途中不好随随便便给你名份。来日抵京,你先静观局势,若不喜与天家贵女共侍一夫,或哪天厌倦了舅舅,大可随我去南国玩耍。咱们宜京气候宜人,美食遍地!文人雅士甚多,不似我舅舅那般不解风情……”

    烛伊想起远嫁南国的二姐,笑吟吟应承:“好,我正想去走走。”

    “那就一言为定啦!”顾思白乐呵呵笑了片晌,笑容渐渐消失,“完了完了完了!我完了!舅舅该不会认为……我这大外甥把他的意中人给拐跑了吧?我、我可没那心思啊!”

    烛伊正欲解释两句,忽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连共醉楼也晃了晃!

    紧接着,呼天抢地的叫声翻涌成浪,一波又一波袭来!

    听这响声和阵势……竟像什么东西爆炸了?

    烛伊下意识拉顾思白躲至屏风后,确认周围暂时无恙,才探头观察状况。

    最初楼上楼下全是惊呼尖叫,大街巷中更是吵闹不堪。

    往外跑的、东躲西藏的、找寻亲朋好友的、相互碰撞的、推挤拉扯的、质问对骂的……一团乱糟。

    随着人员流动,琐碎议论中隐约传来几句关键信息。

    ——灯龙抢珠的那颗大珠球灯炸了!

    ——数十人当场被炸得身首异处,血肉模糊……

    ——案发时,顺州几位重要官员就在现场,大多受了重伤!

    字字句句,令烛伊惶恐惊惧,浑身颤栗。

    为何刚好在盛雪沉劫狱、百水寨扰民的同一时段,发生这样惨剧!是巧合抑或人为?

    顾思白勉强从巨大震撼中回神:“烛伊姑娘,咱、咱们撤吧!快撤!”

    “不,”烛伊咬了咬下唇,“我怀疑,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倘若顺州的父母官当真伤重,这乱况必定无人主理,只会乱上加乱!”

    “你……你意思是,要管这事吗?咱俩既无官职,又是外邦人……”

    顾思白惊疑不定,终归恻隐之心战胜了畏惧:“好,我既为医者,理当救人为先!走,去药铺子寻工具和草药!”

    烛伊一把拉住他:“不,单凭我们几个,贸然前去,作用不大!请世子派人通知将军大人,再让随行护卫联合城中士兵,把无关人员撤离到安全区域!”

    “我虽是个郡王府世子,但毕竟是南国的,和北冽八杆子不着,本地士兵和百姓会听我的吗?”顾思白一脸为难。

    “人命关天,暂且用你舅舅的名义,疏散群众,救死扶伤,清剿祸患!”

    她向来以温和姿态示人,予人柔弱娇嫩之感。

    此番面对危难,却在众人惶惶不安之际选择挺身而出,教在场闻言者震悚不已。

    见顾思白愣在原地,烛伊提醒道:“世子可拿出郡王府的腰牌,征调人手。顺州乃边城,未必能分清抚安郡王府究竟在冽京还是宜京!只要有声望者肯听指派,定有跟随者从旁协助。

    “在将军大人接手前,咱们目下能做的是,一要稳定民心,以免引发如踩踏、抢劫、盗窃等新的祸乱;二要调请大夫赶往事发地救人,争取时机抢救;三要搜集烧伤药物、担架棉被等物,整顿场地,妥善安置伤员;四需排查潜在隐患,慎防灾难再生;五要密切关注可疑人员,捉拿并惩治浑水摸鱼的奸徒,更要逮住幕后操纵者!”

    她一口气连列五条任务,思维缜密,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顾思白不及细想,按照她的安排交待下属分头去办,又即刻搜集所需物品,与她一同前往案发地。

    爆炸地点位于城中央十字街口。

    途中有争先恐后躲避的民众,也有紧寻找亲友的旅人,还有寻胆大包天暗中窥探的闲汉,偶有衙门捕快、护城军维持秩序,但压制不住乱局。

    凛冽寒风将焦臭硝烟气息吹遍全城,更是激得人心慌乱。

    远远望去,此前如圆月悬在空中的球形灯连竹杆也不剩了。

    九条灯龙塌了大半,砸毁大批摊档房舍。

    虽有巡视的潜火军泼冷水灭火,但灯节预备了大量的灯油火蜡,街坊各处还时不时窜出明火。

    烛伊和顾思白快步逆着人群而来,见之凄然。

    负责警戒的官兵见二人衣饰华贵、气度非凡,忙上前恭敬询问。

    顾思白不擅长撒谎,硬着头皮依照烛伊所教,宣称是纪允殊将军派来探察详情。

    顺州官民大多知鼎鼎大名的纪将军与净山堂北宗的关联,再观二人虽文弱,但亲随均准备了救助物品,还持有郡王府腰牌,不疑有他,更连声夸赞“纪将军反应迅速”、“应对及时”、“爱民如子”云云。

    烛伊懒得听那人恭维,极目四望,低声对顾思白道:“世子赶紧问明爆炸起因、源头、受灾人数,可有彻查疏漏?”

    顾思白依言相问,并按烛伊叮嘱的一一落实。

    当二人着纪将军旗号调动少数士兵,其余如盲头苍蝇似的闲散人员亦积极响应,火速加入清查火源、传送物料、治伤救人的行列中。

    “顾大人!”搞不清顾思白身份的捕快急匆匆奔来,“龙灯里藏了硫磺硝石!好几条龙灯都有!太危险了!请你们先行撤出吧!”

    烛伊心下凉了大半截。

    花灯长龙凌空贯穿十几条街!

    若然全面引爆,涉及数百房舍!满城十数万黎民命悬一线!

    这是要杀个血流成河,把顺州城搞得天翻地覆啊!

    顾思白脸色大变,手脚哆嗦,无助地望向烛伊:“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身处随时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之地,烛伊的畏惧不比顾思白少。

    进退两难。

    盲目冒进,极可能无功无果,还得赔上性命。

    但盲目退避,动弹不得的伤者、不明情况的救助人……岂不彻底没了希望?

    她竭力平复脑海混乱的浪潮,强作镇静:“立马让救火兵丁把所有龙灯全部浇透,砍断导火绳索,切记,务必心火星溅落。”

    捕快不晓得烛伊是什么来头,迟疑少顷,等待顾思白下令。

    “确定……能行吗?”顾思白惊惶失措,踌躇未决,“我真害怕连你我都……”

    “世子,我也怕。”

    烛伊深吸一口气:“我自故国千里奔袭而来,也曾九死一生,若把命随便交代在此,定死不瞑目。但你看看前方,那些头破血流、肢体断折的无辜路人,不顾硝烟弥漫执意帮助伤者的医家,热心捧来热水和食物的街坊邻居,虽群龙无首仍认真履行职责的士兵差役们……你忍心看他们苦苦挣扎吗?

    “诚然,世子来自异邦,我亦只是外族弱女子,但若就此退缩,不管不顾,余生就算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梦魂难安。你我兴许不会成为大人物,无法光宗耀祖、名垂青史,但尽己所能,守住本心,护一人,便可护一家子;护一条街,便可护半座城!

    “生而为人,这事,咱们一定要管!还要管到底,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我相信,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把顺州城最引以为傲的冬月花灯节毁成人间地狱,始作俑者就该下地狱!”

    她嗓音清脆且激扬,于周遭哀哀哭声中荡起一串涟漪,引得闻者纷纷注目。

    黑烟若断若续,缭绕断壁残垣,映衬她那身银白色直领对襟披风尤为耀眼。

    如仙娥下凡,予世人祥和安宁。

    顾思白因她一番言辞而燃起了斗志:“好!听你的,舅舅赶来之前,先镇住场面,减轻伤亡和损失!”

    当下,他命郡王府护卫遵照烛伊的指令分头行动,请府衙师爷出面把控;自己则发挥所长,救治伤患。

    期间有文士认出他和烛伊曾维护成璧先生,均表示愿意接受调配。

    烛伊核实龙灯泡水后再无威胁,进一步扩大营救范围。

    经查核,爆炸和引起的火灾,造成七十余人身亡,重伤轻伤者加起来上百人,另有百余人因践踏和重物跌砸而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在烛伊和顾思白的倡议下,中心区域的客舍、酒楼、饭肆、祠堂、庙宇等公共场所全数用于接济。

    能帮忙的人尽力帮忙,无能为力者安守原位,绝不添乱。

    尽管危难殃及城内主事官员,最终居然由两个异邦人士舍身相助,带领成城众志,控制住了局面,使得一切井然有序。

    当孙芳溪自乡郊赶至,震惊伤痛之余,也配合听令,未有异议。

    她意外发现,顾思白与座下护卫每每遇事不决,全都求助于烛伊。

    烛伊虽低调内敛,但镇定自如,有条不紊,大事事拿捏得极有分寸,看似柔弱无骨,心却比谁都坚韧。

    孙芳溪不止一次对她心怀疑虑,更厚颜劝过纪允殊慎重对之。

    此时见状,不由得暗暗佩服。

    烛伊过往十七年从未干涉政务,更无兴趣学习,原不是能拿主意的公主。

    但君父离世,兄姐殉国,众叛亲离,她在逃亡路上被迫一夜长大。

    心中的天下,已不再局限于她的国,而是真正的青天之下。

    心中的百姓,也不仅限于她的族人,而是有情有孽的芸芸众生。

    亲送妇孺走向城南安顿时,她无意间抬头望向那株千年银杏树。

    与前两次相比,树上增添了无数新旧彩灯,密密麻麻挂满了中下段的枝头。

    昔时纪允殊助她所挂的那一盏圆球猫灯,早已灭了烛火,却仍如一朵独秀的艳花,高悬于树顶。

    曾铺展于足下的灯火彩毯,曾环绕四方的绚烂烟火,曾握紧她的温暖掌心,被冰凌所封的银杏叶……点点滴滴,让她心暖、惆怅又满怀希望。

    那夜所许的愿,定会成真。

    等她扬帆出海,等她返回故土。

    烛伊仰望枝桠泄漏的天光,澄明水眸燃起前所未有的坚定。

    殊不知,后方来往匆忙的行人中,有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朝她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