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 “你的小媳妇被人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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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不破原定明日启程, 到平州静候良机。

    未时刚过,城内惊天爆破声中断了他采办干粮的计划。

    他平日虽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面临重大危机时,却始终记得身为朝廷命官的职责,未选择远遁,而是积极参与救助。

    他没亮出官职。

    毕竟在纪允殊的地盘上泄漏行踪, 只会惹祸上身。

    他把裴氏留在客舍,指挥瘦子和麻子脸到各家各户取水灭火, 自己则和黑胖子搬开倒塌重物, 营救被困压百姓。

    因此, 当顾思白四处征调人手、委派任务,曹不破一眼认出他身后的华衣姑娘,心中陡然一跳。

    多日不见, 那妖女从女扮男装的落魄伙子,摇身变成了倾髻妩媚、珠饰玲珑、裙裾翩跹的贵女,显然备受宠爱。

    清如出浦之玉莲,丽若浥露之海棠。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一侧身,一转眸, 竟拢着尊贵不可侵犯的高华气韵。

    仿佛之前街头以刀相逼、木屋捆绑问话、疏林循迹追捕等场景,全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因烛伊身侧尚有仆从,又不确定纪允殊是否在附近,曹不破不好冒进,咬牙以炭灰糊黑了脸,远远跟随。

    约莫盯了一盏茶时分,他惊讶地发现, 表面上似是顾思白主理,实则大事务基本由烛伊定夺。

    她表现与年龄不符的镇定自若、运筹帷幄,令曹不破震撼不已。

    这妖女究竟什么来头!

    为何能让连同顾世子在内的郡王府众人俯首帖耳?为何拥有如此沉稳从容的气度,以及果敢坚决的执行能力?

    他再三确认纪允殊不在场,趁烛伊只带一名仆役携老弱妇孺南行,赶忙偷偷尾随。

    等她视线从城南千年银杏树上收回,曹不破轻手轻脚靠近,试图掳她出城外……

    未料离她尚有一丈左右,忽闻裴氏呼喊声。

    “儿子啊!你别自个儿乱跑!危险!”

    烛伊于喧闹声中乍闻裴氏叫唤,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茫然回首,亲眼目睹裴氏飞奔而近,她心下大喜:裴大娘安然无恙!且明琅也来了顺州!

    然而看到裴氏扑向一名面如黑炭的壮年男子,紧紧抱住其臂膀……

    细看那人虎背熊腰,浓眉粗犷,竟是曹不破!

    烛伊猛地顿住脚步,手脚发颤:苍天!怎么回事!

    曹不破追寻她至此?裴大娘出意外了?何以认恶徒为子?

    她自然而然想起将破枕头错认为“十宝儿”的蘅娘,心仿似被万箭穿刺,恨不得冲上前将裴氏拉拽回来,再将这姓曹的碎尸万段!

    裴氏压根儿没看她,满脸殷切地注视曹不破,眼神慈爱得令她锥心刺骨。

    那垂下的左手,看似不经意比了个手势。

    正是当初烛伊被曹不破押走前对她所做的。

    勿管,速离,避祸。

    烛伊差点哭出来。

    转瞬之间,她已大致猜到来因去果——裴氏落入曹不破之手,正以伪装保命,更用此方式警醒她!

    强忍悲怆之情,她退至仆从背后,攥紧袖中匕首,随时准备出其不意地抢人!

    曹不破于千钧一发之际受阻,登时暴怒,下意识想甩开裴氏。

    可对上她迫切的眉眼,忆起相伴时她如慈母的温柔呵护,以及舌尖上变化繁复的美味,曾一次次妥帖了他的脾肺,予他久违的家庭温馨……心竟无法再硬狠起来。

    他阴着脸呵斥:“快放手!”

    “儿啊!”裴氏眼泪汪汪,话音凄切,“你又要丢下娘,一走了之吗?”

    不明真相的路人皆露出嫌弃眼神,更有仗义之人出言指责。

    “哎哟!这黑娃子!心好狠啊!”

    “可不?城里出了那么大祸事,竟还要抛下亲娘离去!实在太不孝!”

    曹狠心不孝黑娃子不破,气得梗在原地。

    恰好数名年轻男女策马入城,为首的少女一袭鹅黄色裙裳,腰悬佩剑上晃着净山堂的山形铸铁符。她翻身下马,激动挽烛伊的手询问情况。

    曹不破见烛伊有所警觉,又来了帮手,深知今天再无机会下手。

    他扣紧裴氏的腕,以此为要挟,缓缓退向人堆,朝烛伊冷冷一笑。

    ——咱们后会有期。

    烛伊恨得磨牙切齿。

    一度想借岑缃和师兄姐的力量去夺人。

    但她见识过曹不破凌厉的刀法、狠绝的手段,净山堂后生一辈的弟子未必是他的对手。

    何苦让旁人卷进来?

    冯老护卫惨死的境况,犹在眼前,也不止一次出现在午夜梦回。

    她无法承受失去裴氏的痛。

    如若裴氏对于曹不破还存有利用价值,想来不至于太快遭其毒手。

    当务之急,仍以拯救顺州百姓为重。

    裴氏的营救,须另择时日,另想法子。

    所有潜藏隐患的大灯尽数熄灭后,各种声音也随之淡了几分。

    暮色悄然涌入城中,带着诡秘的萧飒感渗透各处。

    怀着担忧与愤恨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烛伊示意众人分批稍歇,自行坐到一座竹棚下。

    掐算日子,她随纪允殊在桓城和顺州耽搁太久,明琅早该等急了吧?

    正自寻思,一阵劲风席卷,她整个人被带至幽暗街角。

    “跟我走。”

    一句温和又不容拒绝的诺玛族在她耳畔响起,如一盆冰水直直浇至她头上。

    荻夏!又是荻夏!阴魂不散!

    他没编辫子,没穿狼皮披风,头戴六瓣帽,改穿墨青色长衣,乍眼看如普通商贩。

    喧嚣声未止,郡王府护卫零星坐于两丈外,喝水啃饼,丝毫没注意她被挟持了。

    她心底一片悲凉。

    提防了连环大爆炸,提防了曹不破背后偷袭掳掠,没能防住荻夏趁虚而入。

    她痛憾地闭起双眼,颤声唤道:“表哥。”

    荻夏明显因这句久违的称呼而怔然失神,捏住她胳膊的手略微一僵。

    烛伊转头凝望他,眼神平静如月光倾泻的平湖。

    “你来杀我?”

    荻夏右目一黯:“我并不想杀你。”

    “但你叔父、我那所谓的表舅……命你杀我灭口,永绝后患,对吗?”

    “交出紫琉璃璧,”荻夏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温和,“届时,我会告诉他,是我亲手杀的你。他,会信的。”

    “我洛松氏的珍宝,你们姓荻的就算霸占在手,又有何用!”

    “他不过求个心安。”

    “哼,”烛伊轻哂,“我早已毁了,他大可心安。”

    荻夏定定注视她:“你认为,我会信你这番辞?”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得了琉璃璧,便不会杀我?就算你肯手下留情,你千里迢迢带来的部下,也甘愿替你瞒骗?”

    “部下!”荻夏眼神逐渐转狠,“你看我哪来的部下!”

    烛伊印象中,上次桓城郊外草庐前一战,荻夏尚有十余人跟随,何以消失不见?再,前些时日从银杏树附近用迷香掠走她的,不就是他的人么?

    她目带疑惑,彻底激怒了荻夏。

    “少装模作样!不全是你那……情郎,纪将军干的好事?”

    对于他探听出纪允殊的来历,烛伊并无意外。

    但姓纪的几时灭掉了荻夏的部属?

    难不成他前段时日外出办事,竟顺手替她剿除隐忧?为那一句“护她抵京”的承诺,而得罪旁族?

    只听得荻夏忿然骂道:“三公主好手段!都纪允殊将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不近女色,竟自甘为你驱使!他为了你乔装扮……以为戴个破纱帽子,我就认不出了?”

    烛伊心间顿时澄明。

    ——不管世上有几个成璧,那夜从荻夏手底下抢人、将她安置于破庙、事后默默护送回城的,一定是纪允殊无疑。

    什么“狼蛇相争”,都是他编出来糊弄她的。

    如此来,在共醉楼遭泼皮欺辱、被她和顾思白维护后当众露了一手、还死活不吃糖醋排骨和酸梅鲤鱼的成璧,也是他?

    念及此处,烛伊唇畔浮起一抹不合时宜的浅笑。

    荻夏处在盛怒当中,见提及纪允殊时,她居然笑意温柔……他如被万箭穿透,嫉恨中翻涌起酸楚孤苦之味。

    “你这心,是牢牢锁在那些汉人身上了?”

    烛伊未曾留神他眉眼的变化,满心只想着纪允殊会否再一次赶来救她。

    可她总不能每回皆依赖那家伙搭救。

    况且,那人心系民生,至今仍迟迟不入城,想必在郊外遇上棘手犯难之事。

    为今之计,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眼见荻夏要把她拖拽出长街,她灵光乍现,厉声质问:“慢着!这场无妄之灾,是你所为?”

    荻夏果然愤慨难耐:“我若要杀你,或引开那姓纪的,何必费如此之大的周章!灭掉一城不相干的异国平民,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最后那句话声音提高了些许,外加的是诺玛族语,引起数名护卫侧目。

    烛伊装作浑然未觉:“好处?你一贯嗜杀,用得着要好处?”

    “叔父大位未稳,正需要冽国宋氏扶持!我连追截你也没敢公开……怎可能在异国他乡刻意捅篓胡乱杀人、随意惹事!你少废话,赶紧跟我走!”

    荻夏话未道尽,猛力一拉。

    烛伊拼死相抗,尖声叫道:“放肆!”

    三名护卫闪身跃近:“哪来的狂徒!竟敢骚扰裴姑娘!”

    刀剑齐袭,寒光凛冽,迅猛如电。

    面对精心挑选的郡王府护卫,荻夏武功再强,也不得不松开烛伊,腾出手应付。

    弯刀自他腰际抽飞,划出冷锐光芒。

    当先的年轻护卫只接了一招,肩侧已挨了一刀,鲜血直喷!

    烛伊心头发紧,手忙脚乱从袖内翻出匕首,抢上前刺向荻夏!

    荻夏腹背受敌,仍视若等闲,横刀逼开三人,倾身避过她的偷袭,再以左手钳住她的皓腕,稍加用力一拧。

    烛伊吃痛,被迫撒手。

    匕首“噌”声落地。

    荻夏被她气笑了:“别闹!从到大,你连虫子都没杀过!”

    郡王府护卫见烛伊再度落在他手里,投鼠忌器,不敢再战,凝神防范。

    荻夏耐性消磨殆尽,更生怕他们招来纪允殊,把心一横,以足尖踢飞地上匕首,弯腰将烛伊扛上肩头,意欲凭借单刀突围!

    护卫纵然忌惮他强硬刚猛,但身负重责,又对烛伊心怀敬意,如何能眼睁睁看他把人掠夺走?

    他们寸步不让,一边咬紧牙关死扛,一边大声吆喝。

    烛伊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位,差点要吐。

    她唯恐荻夏夺路而逃,又料定他没胆量在众目睽睽下杀害冽国军民,忙强忍难受,以汉语高声疾呼:“快!快把这杀人放火的恶徒拿下!”

    她不喊“救命”,只强调“杀人放火”。

    众人闻声,均认定此人是花灯爆炸的元凶,各自抄起木棍、长竹杆、锄头等物,火速赶来。

    霎时间,三名护卫后方多了二三十人,有捕快,有护城士兵,有杂役,也有农夫,个个龇牙怒目,群情汹涌。

    荻夏勃然大怒,正要重伤护卫以杀鸡儆猴,岂料烛伊双手乱舞,一时握拳乱砸他腰背,一时反手扯他帽子,还企图抢刀鞘!

    他只后悔没在一开始封住她的穴道。

    因烛伊这么一岔,荻夏被团团围困,堵在墙角。

    负重且无着力点,没法从高墙上翻过去,进退两难。

    众人或以长竹杆一顿猛戳,或捡起石块、砖头冲他下盘狠砸。

    他仗着武器锋利抵挡了一阵,使得护卫与士兵各有皮肉伤,但敌方人数甚多,毫无章法可循。

    他被击中数次,即便未受实质伤害,却自觉狼狈不堪。

    僵持了约一盏茶时分,顾思白、孙芳溪和岑缃等人闻讯赶来,附近围拢的人也越来越多。

    大伙儿惊闻奉纪将军之命主持救援的美貌姑娘被异族歹徒劫持,无不怒气冲天,纷纷叫骂。

    间或有几个泼皮混迹其中,骂得更是难听,无数次问候了荻夏的祖宗十八代。

    荻夏本非心浮气躁者,也被这棘手场面激得气血上涌,更别提烛伊从未停止过捣乱,连挠痒痒的诡异招数也使上了。

    一阵急赶而近的马蹄声,重重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持续多时的沸腾喧嚣因此被踏平。

    烛伊倒挂在荻夏肩上,依稀听闻欢呼声,忙挣扎着支起身窥望。

    那匹停在两丈外的高大骏马浑身如黑玉,毛色油亮,四蹄踏雪,额上有一簇长白毛。

    马背上的青年头戴凤翅银盔,身穿黑色大袖锦袍,外罩全套银色身甲,束腰刀鞓带,挂弓袋、箭囊等物,身姿挺拔如参天玉树。

    面庞被摇曳灯火影勾勒出动魄惊心的狂肆与刚毅。

    褪去了书卷雅味,微带浅铜色的肌肤,显衬其轮廓分明,线条硬朗。

    剑眉英扬,长眸含星,凛冽间充斥豪情峥嵘,更浸润出前所未见的英华。

    这一刻,烛伊终于把她的“枕边人”,和传中那意气风发的俊美战将给对应上了。

    不知从何而起的暖热蜜浆流窜周身,迫使她脱口呼喊。

    “纪允殊!救我!”

    纪允殊在郊外惊悉城中爆炸的刹那起,便率领将军府卫,马不停蹄往回赶。

    入城后,预想中的劫后动乱并未发生。尽管哀哭声未歇,但不见流离失所者,也无伺机抢掠者。

    草药气息和饭菜香气大大盖过了血腥和硝烟味,满城上下齐心协力救治伤者,清理案发现场,分毫不乱。

    再听百姓交口称赞他的英明决断,他一头雾水,几番询问方知,是他“派遣”的郡王府公子和异族姑娘共同协理所致。

    他还没来得及怀疑或讶异,净山堂一名师弟施展轻功直窜到他跟前:“师兄!你、你的……媳妇被人抢啦!”

    于是,黑马疾驰过街巷。

    因速度奇快,旁人只勉强窥见纪将军的雄姿,却没能看清他俊颜上难得一见的焦灼。

    当纪允殊远远目睹烛伊发髻凌乱、衣裙污损、被荻夏倒扛在肩时,心如被巨石压着,神魂俱裂。

    他既怒且怜,勒马时猝不及防,拽得黑马扬蹄长嘶。

    再听烛伊急切唤他,言语间难掩喜悦与担忧,他的一颗心如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痛之外,还带点酸涩,混着甜蜜。

    细看她尚有余力乱挣,想必没受太大的损伤。

    硬抢猛夺,很可能会伤到她;必须徐徐图之,且彻底清除后患。

    他深深吸气,以沉着冷冽的声音发话。

    “荻将军不远千里而至,何以伪装成我冽国百姓,并强行掳走纪某的人?”

    他这话一出,围攻荻夏的民众皆停下动作,面面相觑,悄声议论。

    “荻将军?什么荻将军?不是制造动乱的匪徒么?”

    “这人看着明显是诺玛族的!”

    “难道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荻夏荻将军?”

    “那人和纪将军一样,很有名望,岂会干此类龌龊行径?”

    荻夏被公然叫破身份,不便抵赖,遂用右手握刀柄成半拳,捶了捶左胸作礼见,用汉语道:“纪将军,我此行对冽国绝无恶意,只为擒获此女。我们诺玛族人的事,请你别干扰。”

    纪允殊长眉冷蹙:“她已投身我纪府多时,蓟城、桓城、顺州三地的百姓皆能为本将军作证。敢问荻夏将军,她犯了何事?阁下可有王族颁发、由我大冽签署的跨境追捕文书?”

    荻夏神色微凝,一时语塞:“我……她、她……”

    纪允殊见他态度犹豫,又以这等亲密姿态制住烛伊,更断定他因情爱纠葛而来。

    攒了许久的一缸缸醋坛子骤然碎,醋酸味四溢。

    荻夏拿不出文书,又没法坦言个中内情,只好勉为其难改口:“找她,是我的私事。”

    纪允殊翻身下马,星眸沁寒,薄唇冷冷一勾。

    “护她,也是我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