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 这叫“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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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怕, 不要害怕。

    烛伊紧捏匕首,以收拾残勇,再一次直面曹不破的追截。

    她已不像初次遇到他时那般, 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在这座城里,她有后盾,强而有力的后盾。

    不仅需全身而退, 还要保护挺身而出的路人大哥!

    又一阵狂风卷雪而来,正好掩饰她手的颤抖。

    她暗吸一口气, 攒起内心所有的怒意和愤恨, 直视曹不破。

    “姓曹的!速把我姑姑还来!”

    她至今没忘, 与裴氏以姑侄相称、共同进出的大半个月。

    尽管粗茶淡饭、灰头土脸,却是她出逃后首次寻获的安稳时刻。

    裴氏总是尽心照料她和冯老护卫,将最普通的菇菌野菜烹煮成香气四溢的佳肴, 更向她讲述冽国民间风俗,助她更好的掩饰身份。

    裴氏和冯老护卫、明琅一样,虽为仆从,亦如至亲。

    烛伊一旦获悉她被曹不破控制,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曹不破摆弄佩刀,端量她美得过分的眉眼, 微笑:“她是你姑?可她天天追着我喊‘儿子’呢!绕了一圈,咱们也算亲戚,你是不是该叫我……‘表哥’?”

    烛伊:呕。

    有被成功恶心到。

    两方对峙,引起几名行人驻足观望。

    烛伊咬牙怒视曹不破:“哼!你好歹也担了一官半职,竟一次次与纪将军作对,还坑蒙拐骗了我的家人!”

    她时刻不忘将对方置于纪允殊的对立位置,以激发平州百姓的关注。

    纵然曹不破在驻地作威作福, 但千里奔赴至此,断然不敢无故伤及平民,惹祸上身,影响前程。

    曹不破眼看附近多了围观者,且指指点点,压力陡增。

    他试图申辩,却又没法矢口否认对纪允殊的不满,只得左顾右而言他。

    “姑娘与人合谋擒了我的部下,就是为逼我交出你的姑姑?可她自从以头撞石碑,便记忆错乱,不但坚信我是她的儿子,更自愿跟随在侧,日日殷勤……”

    话音刚落,只见烛伊怒容乍露惊喜,身后传来裴氏的声音。

    “曹大人……”

    曹不破从未听过她这般唤自己,愕然回首,登时惊怒交集。

    裴氏缓步走近,左手推搡着瘦子,右手握住一把菜刀,横架在其肩颈处!

    瘦子满脸惊恐,嘴唇直哆嗦:“头儿,你娘疯了,救、救我……”

    这下突变,令曹不破清楚明白一件事。

    ——裴氏一直在骗他们!

    曹不破一想起被她蒙得心软如棉,傻乎乎喊了她许多天“娘”,气得边发抖边跳脚,边吹胡子边瞪眼。

    “好啊!你这个狡诈的仆妇!沿途假惺惺讨好,瞒得我好苦!”

    裴氏收起平素慈爱的笑,正色道:“我若不假装失忆,岂能在你们四人手底下熬过这么些时日!你欺压我家主……我的家人,更逼死了我大哥!这一路我本有机会杀你们,之所以没动手,乃顾念救命之恩。如今我既与家人团聚,还请曹大人念在我侍奉多日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本是柔弱仁慈的寻常妇人,屡遭磨难后,逐渐磨砺出坚韧之心,连眼角眉梢都添上了几分凛然。

    曹不破面对陌生之极的裴氏,先是震悚愤怒,后揣度片晌,断定她手无缚鸡之力,纯属虚张声势,未必有胆量动杀心。

    但那名叫“烛伊”的异族少女,虽看似同样弱不禁风,但从她不动声息成全老护卫自尽、于顺州爆炸案发后镇定自若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得下心的姑娘。

    兼之裴氏的菜刀虽刚磨过,终究不敌匕首锋利。

    曹不破向麻子脸使了个眼色,分别以迅雷烈风之势扑向烛伊和裴氏!

    如他所料,两人皆措手不及,大失方寸!

    裴氏咬紧牙关,拽着瘦子倒退两步,误误撞在其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

    麻子脸心生惧意,没胆量再抢人,还连连摆手道:“大娘别闹了!有话好好啊!”

    但另一侧的烛伊则没那么走运。

    她虽仗着武器锋锐,学过几招防身,终归缺乏临场应变。

    外加曹不破武艺远超三个部下,她只勉强撑了两下,已被他抬腿踢中手腕,匕首脱手掉落,遭对方反手一捞,轻巧夺过。

    好气!

    这匕首!定是跟她八字犯冲!

    不然岂会接连被“倚梅客”、荻夏和曹不破抢走!

    所幸路见不平的大哥拔扁担相助,危急关头斜步跨出,替她拦了一下,她才不致落入曹不破手中。

    她惊魂未定,倒抽了口凉气。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逞能。

    如若把黑胖子扎倒后直接逃跑,兴许尚有生路,且不致连累裴氏曝露……

    雪意寒冷刺骨,极目茫茫,她无比渴望纪允殊从天而降,结束这惨局。

    可她总不能每次都依靠他。

    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他和荻夏那一战。

    迎战强大对手时,明明已是马儿受伤、背上中箭、无箭还击的绝境,连千百民众也揪心捂眼不忍直视,那人坚持不懈,继而绝地反击!

    她断不可轻易舍弃!

    要是拼不过蛮力,她便改用智计!

    反正……曹不破很好骗!

    戾意转瞬既灭,她换上恐慌忧虑的神情,杏眸泛泪,半要挟半提醒:“曹大人……你伤我掳我,姑且不谈纪将军与我的情分,单单冲着颜面,他也绝不会放过你!”

    曹不破冷冷一哼,倒也被她得心念微动。

    烛伊又道:“你对我紧追不舍,无非是为了我家主子的去向!我投靠纪将军多时,深得他恩宠,心甘情愿侍奉他一辈子。事已至此,便无须为旧主守秘密了……你若肯放我和姑姑离开,并承诺永不滋扰,我、我愿为你提供线索。”

    她脸上漫溢为难之色,仿佛摇摆不定。

    曹不破固然牢记屡次被她耍得团团转的恨意,一心想劫走她,加以折磨,以泄心头之愤。

    但在纪允殊的地盘上公然抢人,难免麻烦不断。

    况且,他早有神不知鬼不觉掳走她的计划,何须当众捅篓子?

    先把王子的行踪套出口!

    “好,你得如实告知。若有半字虚言,老子饶不了你!”

    烛伊明眸流转,渐起疑虑:“曹大人确定要我当着大伙儿的面?”

    曹不破皱眉环顾四周越聚越多的不明真相路人,把心一横,提刀靠近。

    烛伊战战兢兢迎上,因身高差距有点大,她踮起脚尖,昂首凑到他耳边,不经意抬手攀住他肩头。

    “我家王子……”

    她吹气若兰,清芬柔软甜腻,混着霜雪凉意徐徐拂向他,搅得他魂酥骨软,思绪飘离,没来由忆及她右耳垂的痣……

    ——此等妖媚绝色,竟便宜了纪允殊那愣子!当初若早些办了她,何来那些破事!

    烛伊唇畔挑起渺茫笑意,手指悬于曹不破颈侧,拇指悄然摁向无名指上的金属环。

    曹不破好不容易收敛异念,想要仔细听她所言,蓦地一痛,登时全身发麻。

    下意识提起的刀和匕首,只挪移数寸,便跌在地上。

    烛伊有一瞬间想砍下他的两只手。

    就算杀不了他,也要替冯老护卫报辱虐之仇!

    但她自问无勇气在大街上行凶,也生怕曹不破的部下和她拼命,只迟疑短短一刹那,便后跃退开,由着那庞大身躯砰然后摔。

    她趁麻子脸一脸懵,矮身捡起匕首,冲裴氏喊道:“走!”

    麻子脸左看看箩筐里挤成一团的白脸黑胖子,右瞅瞅僵硬倒地、怒目圆睁的曹不破,气急败坏一顿乱嚎。

    “来人啊!诺玛族妖女……用妖法杀人!还、还当街抢壮丁哪!”

    烛伊:……你高兴就好。

    她与裴氏以匕首菜刀押着瘦子,迫使他为质,快步往来时方向狂奔。

    好心大哥则用扁担断后,确认麻子脸没追来,改而替她俩开道。

    刚跑了一段路,道旁掠出两名少年,对烛伊拱手道:“嫂子!出什么事了?”

    烛伊一愣,认出是净山堂的师弟们,忙道:“有歹人想要挟持我!”

    面容白净的师弟先拔剑护在她身侧,不见追兵,转而量裴氏、好心大哥和瘦子,奇道:“这几位是……?”

    “我姑姑,帮忙的大哥和坏蛋。”

    烛伊简略介绍完,料定麻子脸纵然追来,也斗不过净山堂弟子,何必多带个累赘?

    她随手摁住指环,往瘦子手上一拍。

    瘦子应手瘫倒。

    余人眼见她以奇诡方式连续弄僵三个汉子,不由得肃然起敬。

    烛伊无奈笑道:“此法乃纪将军所授,只能撑一会儿,咱们快撤吧!”

    一行人匆匆奔向纪府,途中又遇上高个大哥带着一队将军府和郡王府护卫赶来,总算彻底放下心。

    烛伊先对两位好心人诚恳道谢,还请他们留在纪府用膳。

    当她取出金银答谢,二人坚决不收,均能为纪将军尽绵薄之力,已是万分荣幸。

    烛伊赔了木炭钱,又询问他们的姓名住处,请府中管家替两人谋份好差事,多照看一二,亦算报答相助之恩。

    用过午膳,烛伊屏退仆侍,携裴氏入檎丹苑。

    自蓟城药铺门口一别,烛伊只给裴氏留了个手势,以及托周家村的婶子捎了一张“药方”;此后于顺州重遇,恰又撞上危城乱局,裴氏为势所迫,只好硬着头皮演戏,没和烛伊相认。

    此番真正重逢,对外以“姑侄”相称的主仆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过了许久,裴氏哑声道:“我的公主,您受苦了!”

    烛伊含泪摇头:“我没事,我挺好的,倒是大娘……为何落入那姓曹的贼子手上?”

    “是我无能,没能拦住冯大哥!他的伤才稍有起色,怎就……?”

    烛伊回忆冯老护卫身亡的惨状,心中大恸:“都怪我,我摆脱曹不破后,本该立马想法子与你们汇合……”

    她压低嗓音,诉被擒后的种种,如何哄得曹不破解开部分绳索,如何借助手镯、热水和炭炉脱身,如何在绝路中巧遇纪允殊,如何被南国顾世子慷慨收留,如何对冯老护卫的以死相守推波助澜……

    她一直没机会为那夜的决定而宣泄悔恨,此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为她曾有过的错失,也为重聚的欣喜。

    然而当裴氏边轻抚她的秀发,边讲述别后遭遇,烛伊既惊怒又心痛:“荻夏!他……他竟找到了你!还对你威逼利诱、百般折磨?”

    挽起裴氏的衣袖,布料遮盖处,密密麻麻的刀伤还残留着疤痕,触目惊心。

    再听闻她力图自尽,反被曹不破一伙人所救,烛伊震惊之余,也翻涌出复杂难言的情绪。

    兜兜转转,是是非非,岂是三言两语分辨得清?

    烛伊牢牢握住裴氏的手:“荻夏杀我数十名护卫,还重伤了你,这血海深仇,我一定会报。可是,他目下虽在纪允殊手里,我却暂无法取他性命。一旦杀了他,容易引发冽国与我族的战乱,且族中战力必将大大折损,惹强邻觊觎。即便河山已非我洛松氏掌控,我也绝不愿当灭族的千古罪人,还望你谅解。”

    “我不过受点皮肉之苦,已然痊愈,公主不必挂怀。再,荻夏那人古怪得很!跟中了邪似的!”裴氏心有余悸,“您可有明琅的消息?”

    烛伊黯然摇头:“或许,没消息,反倒是好事。”

    裴氏颔首,又试探问:“那位冽国的纪允殊将军,和公主是……?”

    她可没忘曹不破酒后的喃喃自语。

    乍听裴氏提及纪允殊,烛伊没来由心头发热,颊畔染绯。

    “他呀……他怕女人,就、就找我挡挡桃花;我正巧要躲避荻夏和曹不破,见他同去冽京,便答应了。我俩只是相互利用,人前装装样子,逢场作戏,不作数的!”

    “怕女人?”裴氏不解。

    “大概……有什么毛病吧?”

    烛伊心里发虚。

    ——纪允殊的毛病好像被她治好了,而她也真想过回啃他那两片好看的薄唇,哪怕仅仅是一息间的突发奇想。

    “公主没吃亏就好!”

    裴氏显然对“毛病”有着不同的理解,捂着心口长长舒气。

    转念却记起顺州爬窗所闻,下意识攥紧烛伊:“曹不破对您志在必得,他在平州甚至有帮手!”

    “哦?”

    裴氏连忙细述隔窗之言。

    可她本就听不真切,时隔好些天,仅记得片言只语。

    “有个女子,了句‘烛伊姑娘出走后撞见曹大人’,这话我听不大明白。无论如何,您对任何人都得留个心眼才行啊!”

    烛伊听得云里雾里,诺诺应声。

    她挂念裴氏的伤势,翻找片刻,勉强找到半盒用剩的膏药。

    “大娘,趁眼下无旁人,我替你抹点药吧!这药是顾世子亲自调配的,纪允殊那家伙一天到晚受伤,抹上基本不留疤痕,挺管用的!”

    裴氏急忙谢绝:“您万金之躯,岂可干这样的事?”

    “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身份可言?”

    “我自个儿来就成!”

    双方僵持之际,忽闻门外响起盛九清脆的嗓音。

    “姐姐!烛伊姐姐!他们你出府遇险了?你还好吗?”

    烛伊声叮嘱裴氏:“咱们尽量用回姑侄的称呼,万万别漏嘴!”

    不多时,她挽了盛九入内,自家姑姑陷于坏人之手,现已平安救出。

    “我这儿药膏不够,需去一趟主院,九儿帮姐姐一个忙,替姑姑抹点药,可好?”

    她知裴氏绝不容许她亲自上药,唯有借盛九的手来处理后背伤口。

    盛九自是爽快应承。

    可当她目睹裴氏伤痕累累,惊愕又怜惜地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随即泫然欲泣。

    “呜呜……是哪个混蛋下的毒手!”

    裴氏内疚:“吓着丫头了。”

    盛九边抹泪边抹药,还呜咽着安慰裴氏:“大娘你别怕!等将军大人归来,让他给你报仇!你是烛伊姐姐的姑姑,便是他的姑姑了!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将坏人碎尸万段,剁成肉酱!”

    烛伊与裴氏对望少顷,均觉此际不宜再供出荻夏,双双默然不语。

    盛九犹自忿忿不平,忽听花园有仆役招呼,“将军大人,您回来了!”

    烛伊慌忙掩门行出,但见纪允殊墨色大氅缀满雪粒,风风火火杀入院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他眉宇透着恼火,长眸死死盯住她。

    “我过,让你别出门!为何总是不听话!”

    烛伊悄声道:“我从曹不破那里抢回了姑姑,在里头疗伤呢!走吧!我正要去你那儿拿点药!”

    纪允殊见她匆忙出屋,裙裳单薄,兴师问罪之意略减。

    他抖开氅衣,将她裹在怀里,俯首细嗅她的发髻,红着眼磨牙切齿。

    “你,要我操心到什么时候?”

    烛伊抬眼凝望他,以手轻轻抵住他暖热的胸膛,糯声催促:“别磨蹭啦!”

    纪允殊冷哼,板着脸,拦腰将她抱起,直往主院掠行。

    两臂箍得紧紧的,半分也不放松。

    屋内,盛九停止上药,蹑手蹑脚扒窗户,声嘀咕:“亲!快给我狠狠地亲!”

    水眸灵动,欣喜窃笑的嘴角快翘上了天。

    裴氏好奇,披衣从窗缝偷看,碰巧窥见蜜暖的一幕。

    呃,这也叫“怕女人”?还算“有毛病”?

    咱家公主……该不会是眼瞎吧?